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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叠加单元的结构及其功能
以季译《罗摩衍那•战斗篇》为中心的虚拟模型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6-10-02  作者:施爱东

 
【内容提要】本文试图从史诗演述者的演述环境和创编功能这一角度入手,来探讨史诗情节可持续发展的结构机制,并以此来理解史诗传承中的许多令人难以理解的演述现象。通过对中国现存史诗的演述状况的功能分析,本文假定,史诗是以单元叠加的形式来不断增广的,每一单元的结构是一个有条件的、自足的、封闭的体系,叠加单元的结束,以回到该单元的初始状态为标志。根据以上假说,本文以季译《罗摩衍那•战斗篇》作为示范性个案展开分析,在一定的边界下,合理地解析出《战斗篇》的情节基干与叠加单元,据以验证前述假说,并为之虚拟出可持续叠加的结构模型,展开模型分析。
关键词:结构,模型,叠加单元,史诗,罗摩衍那
作者:施爱东,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中山大学中文系讲师


一,中国现存史诗的演述状况及问题的提出

        史诗大多叙事宏富,版本杂陈,传本数目无法精确统计。中国三大史诗更是卷帙繁浩,“格萨尔史诗究竟有多少部和多少行文字,恐怕只能是越统计越多,越发掘越丰富,永无止境。” 著名《格萨尔》艺人才让旺堆认为,“史诗有四方魔国四大敌的四部、十八大宗和二十八中宗外,小宗不可胜数。其原因是《格萨尔》无穷智慧融贯三界,建树业绩千千万。” 青藏高原流行的说法是,“每个藏人口中都有一部《格萨尔》。”
      史诗往往还具有极其神秘的传承方式。《罗摩衍那》的作者蚁蛭就被塑造成了一个仙人,印度有很多关于这位仙人的神奇传说。 中国三大史诗的传承,同样无一能够摆脱传承方式的神秘色彩。“在众多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中,那些能说唱多部的优秀的艺人,往往称自己是‘神授艺人’,即他们所说唱的故事是神赐予的。” 神授的方式多种多样,可以是大病,可以是梦授,不一而足。大玛纳斯奇居素甫•玛玛依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一直坚持其“梦授说”,但每次所说的内容不一致,“做梦的时间有所不同(八岁、十三岁),做梦的地点也有所不同(在父母身边,与牧民在一起),但是,梦中都见到了史诗中的英雄。” 另外,他也不否认从他哥哥费尽心血搜集的各种各样的手抄本中受益良多,但他演述的章部,却远远超过了哥哥的抄本。
        活形态的史诗演述,内容不大稳定。“如西藏的札巴、玉梅,青海唐古拉的才让旺堆和果洛的俄合热、格日坚参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会说唱许多新的部头。” 而且,“每位艺人对自己报出的能够说唱的史诗目录也有出入,……如果让他们把部的名称说一遍,也常常会有增添或遗漏。”
       史诗许多章部的可复述性比较差。艺人们往往把复述当作一种苦差,即使是极优秀的江格尔奇,“在那神秘而庄严的气氛中,当着众多的听众,显露自己的技艺和知识。通常,他们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演唱《江格尔》。但是,当提出让他们复述所唱的内容时,那事情就变得复杂了。……复述《江格尔》的作法,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演述者在表演过程中还有很多禁忌。“如一些地区的江格尔奇忌讳学唱完整的《江格尔》,认为演唱完整的史诗会缩短生命。” 而且,演述者一旦开始进入角色,一般都要把该章演述完整。“口头演唱的江格尔奇的记忆力特别强,他们可以连续不断地把《江格尔》的某一部演唱下去”,但是,这种记忆又有很大的局限,“他们演唱时最怕被人打断,因为一被打断,就想不起来已经唱到哪里,就得重新开始。”
       这些史诗传承和演述的神秘说法,往往给研究者带来许多困惑。对于那些大都是文盲的演述人的惊人记忆力和超强创作能力,我们往往只是叹为观止。但是,只要我们对史诗的性质和它的产生背景有一种超离于具体演述细节的理性认识,知道史诗这种“具有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不过是“历史上的人类的童年时代” 的产物,知道史诗“同在其中产生而且只能在其中产生的那些未成熟的社会条件永不复返这一点分不开的”; 只要我们相信这种“童年时代”的文艺生产具有一种内在的、可以被认识的规律,我们就可以设想,以上种种看似难以理解的繁乱头绪的背后,或许会有一条极简单的规则在起着极关键的作用,这一规则可能是无意识地左右着这些史诗演述者,也可能是有意识地被这些演述者们利用着。
本文试图从演述者的史诗创编功能这一角度,探讨史诗情节可持续发展的结构机制。并试图利用这一机制,对季译《罗摩衍那》进行一个示范性的个案分析。


二,虚拟模型的边界条件

      为了排除各种外部因素的干扰,在进入讨论之前,我们有必要先为史诗虚拟模型的生存状态设定一个理想的、均匀的边界条件:
      1, 基础文本的界定。首先,假定史诗存在一些不可更改的情节基干及其排列顺序,这些情节基干和顺序不仅为受众所了解,且必须为所有的演述人所共同遵守。其次,假定活形态的史诗文本不仅是可持续发展的,而且具有一个可持续发展的、简单的结构机制。
      2, 受众的界定。我们假定史诗的流传是在特定民族或区域的人群中进行的,并且假定受众在每一次接受演述之前,都已经具备对此一史诗的一般性知识,以及对史诗演述的评判能力。 这些知识和能力能够监督演述者的演述不偏离史诗的情节基干。
     3, 演述者的界定。史诗演述者一般可以分为“神授艺人”和“承袭艺人”两种。所谓的“神授艺人”是指那些能够在一定的记忆基础和结构框架内进行即兴创作,并能依据外部条件(如时节、场合、受众的特定诉求)的不同而随时增删、创编的创造性演述者。 “承袭艺人”是指那些因袭性的演述者,他们一般只对史诗进行“复述”,只起着稳定既有史诗知识的作用,理论上不具备创编功能。 因为后者不参与史诗创作,我们讨论中的“演述者”限指前者,而且一般指称那些没有受过文字教育的,靠记忆保存文本的口头演述者。
    4, 演述时间和空间的界定。假定艺人都是不断流动的, 这种流动意味着每一个演述者都可能被要求在任意时间、任意地点进行演述。同样,任意一个时代或地区的受众都可能见识过多个演述者的表演。因此,任意一个演述者的违例文本都可以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为其它演述者循例演述所消解。
    5, 对演述技艺的界定。假定成为一个“神授艺人”必须领悟到一套可操作的演述技艺。这些技艺既包括对史诗基础文本的熟练把握,也包括对演述程式和技巧的把握,更主要的是,还必须具备对可持续发展的结构机制的领悟,无论这一领悟是否必须披上“神授”的外衣。

 

三,史诗结构机制必须具备的功能

       史诗的结构机制必须具备一种可持续发展的功能,它才能由一件单纯的史事或一则简单的故事,发展成为洋洋大观的鸿篇巨制。在这里,我把那些可能是雏形史诗情节中所没有的,而是流传过程中逐步添加、发展出来的情节单元称作“叠加单元”。相应的,把那些原有的、非叠加的主体部分称作“情节基干”。
      史诗结构还必须具备极简单的操作规则,才能够被不识字的文盲演述者所领会和掌握,并有可能在具体演述中不假思索地、流畅地将之付诸实践。
      而且,这样一种简单的结构机制还必须首先满足上一节所述的各项边界条件,才能保证演述者不在具体的演述过程中遭到受众的否定。而要满足这些边界条件,史诗的结构机制必须具备以下几种功能:
     1, 叠加单元所产生的结果不能影响原有情节基干的存在和走向。
     2, 叠加单元及其自身的组合是对原有情节的发展而不是更改。
     3, 无论是发生在不同演述者之间,还是发生在同一演述者的不同时空的演述中,任意两个叠加的单元能相互兼容。
     4, 叠加单元必须在原有情节,也即情节基干设定的条件下展开。如相同的主人公及其人物关系、相同的人物功能、相同的活动范围和发生环境、主人公使用相同的武器和道具等。

四,回到原点:史诗叠加单元的结构机制

     要满足以上各种功能,史诗的结构原则只有一种可能:也即叠加单元必须是既满足原有的情节基干设定的诸种关系,又具有自足、封闭性能的系统。每一个系统都是对既有情节的丰富而不是更改。
       每一个叠加单元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它将完成一次冲突的循环,也即必须完成“问题的提出、问题的展开、问题的解决”三个层次的循环,提出问题是为了展开新的叙事,解决问题是为了在本单元内消解遗留物。因此在问题得到解决之后,该叙事单元不会落下任何功能性的遗留物进入下一单元(如果不能满足这一条件,该叙事单元也就不能被视作叠加单元),故事进程也将回复到原来的状态。
         以《罗摩衍那•战斗篇》中因陀罗耆的第一次出征为例。因陀罗耆施展妖术射伤罗摩兄弟(问题的提出),须羯哩婆与猴军情绪低沉(问题的展开),金翅鸟解救了罗摩兄弟(问题的解决)。正如诗中所唱:“金翅鸟这样一拂拭,他们的伤口立刻愈合;他们两个的身躯,迅速变得美丽柔和。”(6.40.39)金翅鸟并不是《战斗篇》中的主要角色,它的唯一功能就是解决罗摩兄弟的“这一次”困境,完成任务之后,它将“纵身飞入太空中,象风一样迅速飞跑,”(6.40.59)不能继续留在战场,即使是罗摩兄弟再次被因陀罗耆的暗箭射杀,金翅鸟也不再出现,因为那是另一个叠加单元的问题了。经历这一场战斗,整个战局毫无变化,故事进程又回复到原来的状态。
      再以鸠槃羯叻拿的出征为例。众罗刹唤醒鸠槃羯叻拿(问题的提出),群猴在鸠槃羯叻拿面前溃退(问题的展开),罗摩杀死鸠槃羯叻拿(问题的解决)。鸠槃羯叻拿勇武非凡,多次捉住猴子将领,如哈奴曼、须羯哩婆等许多主要将领都曾被活捉,鸠槃羯叻拿把它们夹在自己的两臂之间,但他始终没有杀死任何一个将领。道理很简单,鸠槃羯叻拿的故事是叠加的,他不能损害情节基干中的主人公,他在战斗中的作用只是吞食了许多的猴子兵,而猴子兵的数量,在史诗的演述中几乎没有任何功能,或增或减都没有意义。 这一单元惟一新出场的角色是鸠槃羯叻拿自己,而他最终被罗摩杀灭了。一长一消,故事进程回复到了原有的状态。
      非战斗的场景同样可以插入这种叠加单元。以罗摩与悉多的相见为例。罗摩见了悉多,对悉多贞洁表示怀疑(问题的提出),悉多悲愤,蹈火自明(问题的展开),火神把悉多托出火海(问题的解决)。离开火海的悉多不仅毫发不伤,还不会对罗摩产生任何怨言,同样,火神完成救人行为之后,必须退出舞台,不再担任其它功能,它与前述金翅鸟的功能是一样的。这样,经历一个循环之后,故事进程又回复到原来的状态。
      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新增的叠加单元,都必须遵循这样一个规则:
      如果我们把新增演述文本的初始状态,也即叠加单元的出发点视作“原点”的话,在该单元的演述结束的时候,故事必须“回到原点”。也就是说,从哪里出发,最后还得回到哪里去。情节基干中原有的人物和功能不能在叠加单元中被消解,情节基干中没有的人物和功能则必须在叠加单元内部自行消解完毕,不能遗留给后面的叙事单元。

 

五,叠加单元与相关结构理论的区别以及本文回避的内容

      其一,叠加单元与“框架结构”的区别及本文回避的内容。
      黄宝生在《古印度故事的框架结构》 中指出,大故事里套小故事的结构是古印度故事文学带有普遍性的特点,突出表现在《本生经》、《五卷书》、《故事海》等著名故事集当中,这种结构形式,按照西方批评术语,即是框架式(Frame),或连串插入式(Intercalation)。在西方故事文学中,《十日谈》和《坎特伯雷故事集》堪称这种结构的典范作品。
      框架结构故事集的突出特点是,全书有一个或少数几个简单的基干故事,基干故事中,插入故事主人公讲述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面,又可以套入更多的独立的故事。总之,大框架里套中框架,中框架里套小框架,小框架里套小小框架……从数学上说,可以达到无限小,也就是说,故事的篇幅,可以达到无限长。这显然是一个可持续发展的结构机制。
      黄宝生认为,“古印度故事的框架结构不是偶然产生的文学现象,它导源于古印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
      在史诗中,框架中的故事主要表现为“插话”,即史诗中人物的“讲述”。在《摩诃婆罗多》中,这样的插话大约有二百个,包括有神话、传说、故事、寓言、宗教哲学说教等。这类插话在《罗摩衍那》中相对少得多,但不是没有。
叠加单元与框架结构中插话的区别在于:
      1,插话是史诗人物插入讲述的故事,插话故事的主人公是不固定的。叠加单元则与史诗情节基干具有同一行为主体,至少有同一主体的参与。
      2,插话往往不是史诗发展的必需情节,它的存在还常常造成枝蔓庞杂,稍不留神,就失去主线。叠加单元虽然不是史诗情节基干,但它是情节发展中的一个特定环节,并不偏离原有叙事,与原有的叙事主线密切相关,是对情节基干的丰富和补充。
      3,插话讲述的一般不是正在发生的事件,而是借史诗人物之口叙述过去发生的故事或想像中的故事。叠加单元是对史诗中正在发生的事件的细节添加,叙述的是史诗主人公的现在状态。
      4,插话的讲述者是史诗人物,叠加单元的讲述者是史诗演述者本人。
基于以上区分,本文在对叠加单元的划分中,回避插话内容,也就是说,凡是史诗人物口述的故事,如《罗摩衍那》中大段的人物独白和对话,以及史诗人物讲述的故事,无论是否具有独立的情节,均不视作叠加单元。

      其二,叠加单元与“消极母题链”的区别及本文回避的内容。
      刘魁立在《民间叙事的生命树��浙江当代“狗耕田”故事类型文本的形态结构分析》 中,把那些可以延续情节基干,推进情节进一步发展的母题定名为“积极母题链”,而把那些用以替代情节基干中的某一步骤,没有结束或发展情节功能的母题定名为“消极母题链”。
      消极母题链的实质是以更长更丰富的故事母题替代情节基干中的某些单纯直接的情节步骤,比如说,在“狗耕田”故事中,情节基干中的步骤是“兄弟分家→得狗”,但在有些异文中,可能变成“兄弟分家→分得牛虱→牛虱换鸡→鸡换狗(得狗)”。消极母题链因为只具备部分的替代功能,因此,在文本的叙述中必然地还要返回到情节基干上来。消极母题链与叠加单元都是从特定的情节步骤中生发出来、最终又回到了情节基干。
叠加单元与消极母题链的区别在于:
      1,消极母题链是对情节基干中某一情节步骤的替代,是对已有情节的丰富。而叠加单元是在情节基干的叙事背景下衍生出来的插入单元。
      2,消极母题链是从被替代情节的初始状态出发,最终指向被替代情节的终点状态。而叠加单元则把情节基干发展中的某一状态当作初始状态,最终指向还要返回到这一初始状态。
      3,在整个故事的发展过程中,消极母题链只能被取代,不能被取消。而叠加单元既能被取代,也可被取消。
      4,如果用字母来示意,消极母题链是Ω(希腊字母)中的弧形,叠加单元则是Ю(西里尔字母)中的圆。
      消极母题链在史诗的演述中也有大量的存在,“据(著名格萨尔史诗艺人)才让旺堆说,真正的保仲艺人,无论叙述哪部史诗,都有详述和简述两种本领。” 当演述者将同一段“简述”情节转化成“详述”情节的时候,他往往就动用了消极母题链,把简单过程复杂化了。以《罗摩衍那•战斗篇》为例,当罗摩打败罗波那之后,他与悉多的相见是必不可少的情节,按常理,也应该是一种很直接的行为,但在精校本中,罗摩偏要先让哈奴曼去传信:“猴主!带着这消息/迅速走去见悉多/然后带着她的话/回头来这里见我。”(6.100.22)于是,又派生出一大堆悉多与哈奴曼的毫无实际内容的对话。这类文本,是对原有情节的拉伸,不构成额外的冲突与消解,我们在本文的讨论中,回避对这类消极母题链的分析。

      三,叠加单元与“史诗集群”的区别。

      史诗集群(epic cycle)是口头程式理论中的术语, “Cycle一词指系列作品,原意是‘完整的一系列’,后逐渐用来表示以某个重要事件或杰出人物为中心的诗歌或传奇故事集。构成系列的叙事作品通常是传说的累积,由一连串作者而不是一个作者创作。有时用于韵文诗歌时也作‘组诗’。……epic cycle即指由若干‘诗章’构成的一个相关的系列。史诗集群中的各个诗章拥有共同的主人公和共同的背景,事件之间也有某些顺序和关联。核心人物不一定是每个诗章的主人公,但他往往具有结构功能。《江格尔》就是典型的史诗集群作品。”  
      这种“集群”概念类似于我们常说的“水浒人物故事群”、“三国故事群”,只要是与水浒人物或三国人物相关的故事,都可归入这样的“集群”。
      本文界定的叠加单元与史诗集群之“诗章”的异同在于:
      1,叠加单元既指史诗集群中的独立诗篇,也指叠加于成型史诗的线性情节中的叙事单元。对于《江格尔》这样的史诗集群来说,两者是一致的;对于《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这样早已整体成型的作品来说,叠加单元多指后起的、添加于情节基干之上的叙事单元,这类史诗不是“集群”,也就不能把叠加单元视作独立“诗章”。
      2,“诗章”具有很大的独立性,它一般只依赖于共同的主人公或是某一共同的重大事件,在不同的诗章中,人物的功能有很大的不同,如《江格尔》组诗中,不同的英雄在各诗章中的地位和表现,差别可以很大。叠加单元在《罗摩衍那》这样的成型作品中,作为情节发展中的一个环节,人物的功能、情节的发展必须与原诗保持高度的一致,才能成功地进入史诗。
      3,史诗集群是根据史诗的现实生存状态而直接提出的概念,这一术语最早用来指一系列旨在补充荷马史诗关于描写特洛伊战争的叙事诗。叠加单元是针对史诗艺人的演述条件、演述状况及其必备的功能而推演出来的概念。
以上叙述旨在明确叠加单元的概念及与相近概念的关系。因本文讨论的文本《罗摩衍那》不属史诗集群,因而具体分析中没有需要回避的问题。

 
 
六,选择《罗摩衍那•战斗篇》的理由

      我们前面的所有假设都建立在史诗演述、传播的口承性质和变异性上,如果《罗摩衍那》不具备口承性和变异性,那么关于《罗》诗的讨论将变得毫无意义。
      先看《罗》诗有没有口承性。
      莫•温特尼茨在他的《印度文学史》中说:“我们只能这样来设想《罗摩衍那》的流传过程: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罗摩衍那》完全靠游方歌手在口头上世代传诵,比如《后篇》里的俱舍和罗婆两兄弟。……如果战争的场面在武士居多的观众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伶工们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创造出一批又一批新的英雄,让他们继续厮杀,还可以不断地增加几千个甚至上万个猴兵或罗刹战死疆场的情节,或者把已经讲过一遍的英雄业绩稍加改动再讲一遍。” 
      温特尼茨的这种假设不是没有道理的。“罗摩的传说,从非常古老的时代起,就由歌人和说唱者家庭的民间艺人唱给人们听,这种记载在许多古代著作中都可以找到。” “《诃利世系》中说:在创作《罗摩衍那》很早以前,罗摩故事就一直由往世书的精通者们(行吟艺人、歌人或民间诗人)到处传唱。《摩诃婆罗多》中就可以找到许多传唱长篇故事诗的记载。” 因此学术界普遍认为,史诗虽然“不是用活的口语写作的,然而作为这两部长诗的基础的传说,却是用口语和方言叙述的(更确切地说,是演唱的)。” 
      再看《罗》诗是否具备变异性。
      《罗》诗传本极多,大致有三分、四分等划分法,不同版本之间互有歧异,“北印度本、孟加拉本以及克什米尔本这三种版本之间不仅存在着诗节的差别,而且有的地方整章整章都不相同。” 具体传本、抄本和印本的数目,现在还无法作出精确统计,“从1960年开始出版的《罗摩衍那》的第一个精校本,搜集了二千来种写本和印本。第一篇《童年篇》的主编、同时也是总主编的印度学者帕特,从二千多种传本中选出了八十六种,做为精校《童年篇》的依据。” 可见其版本之宏富。
阿•麦克唐奈是这样解释版本差异的:“在那些以吟诵史诗为业的诗人们中间,口头流传的传说随时都有些变化,而这个时候史诗却在不同的地方被人用文字记录下来,成为定型,于是就有了三种不同的修订本。……在真正是原作的几篇中,也还窜入了一些章节。如同亚戈比教授指出的那样,所有这些后来增补到原始史诗身上去的部分,绝大多数都和原作结合得十分松散,结合之处很容易辨认出来。” 
      综上所述,季先生认为,“《罗摩衍那》源于民间伶工文学,最初只是口头流传,民间的伶工艺人增增删删,因人而异,因地而异,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变迁,最后才形成了一个比较固定的本子。……《罗摩衍那》中有很多层次。就连固定的本子似乎也并不固定。” 基于这一判断,本文选择《罗摩衍那》作为分析叠加单元的研究个案。


七,《战斗篇》的情节基干

      正如季先生所说,《罗摩衍那》“这一部大史诗,虽然如汪洋大海,但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只需要比较短的篇幅,就可以叙述清楚”。 《罗》诗所述,其实是个非常简单的故事:“罗摩失国→流放森林→悉多被劫→寻找悉多→得到助手→战胜敌人→复国”。具体到《战斗篇》,我们发现,史诗的延伸,总是以单元的形式进行简单的叠加。前后叠加单元之间,并没有太大的逻辑相关。
      我们遇到的问题是:以什么标准来确定情节基干?
      这是一个颇费踌躇的问题,好在我们的目的不旨在分出谁先谁后,而是旨在说明哪些章节可以作为封闭、自足的叠加单元而满足我们假定的边界条件。这些章节只是“可能”的叠加情节,而非必然。如此,我们便可以在自足的系统内为本文写作所需要的“情节基干”设定一个大致的边界,也就是说,满足以下两个条件的,我们就把它看作情节基干:
      其一, 按照事件的发展逻辑不可缺少的过程。
      其二, 跨单元而具有因果关系的情节段。

      《战斗篇》中,满足以上条件的情节基干共有14个(括号内数字为该情节段所在章次):
      基干1,(4)罗摩大军南征,来到南海之滨。因为“人们很早就考证出楞伽即斯里兰卡,但最初也可能是指一个更为遥远的地方”, 斯里兰卡是印度南面的岛国,因此,这里的临海与后面的渡海情节也就成了史诗的必须环节。
      基干2,(6-13)维毗沙那投奔罗摩,罗什曼那将维毗沙那灌顶为罗刹王。因为维毗沙那作为正方谋士的角色,频繁出现在《战斗篇》的几乎所有章节中,而且将在罗什曼那杀死因陀罗耆的战斗中起着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具有跨单元的因果关系。
      基干3,(13-15)那罗造桥,猴子渡海。参见基干1,渡海是必经的情节。
      基干4,(27-28)罗波那筹划守卫楞伽城,罗摩准备进攻。这两章是相伴而存在的,楞伽城的防守分成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及中央丛林,罗摩的进攻布置也分为东、南、西、北及中央丛林五路。最关键的是,其后发生的战争,尽管未能一一明确是在哪个城门展开,但攻防双方的主战将领是与该两章的布置相对应的。也就是说,该两章的攻防安排与后续的捉对厮杀形成了因果关系。
      为了清楚地说明这种因果关系,以便将对应的属于“情节基干”的战争章节抽拣出来,特制表一。从表中我们发现,凡是第27、28章出现的双方将领,都是史诗中反复出现的主要角色,反之,未在这两章出现的将领,大多只是昙花一现,我们有理由认为,第27、28两章中出现的名单,可能就是史诗的基本角色,后续的情节基干,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与这些名单的对应。反之,第32章中出现的攻战场面,除罗摩兄弟这样的主要角色之外,其它均未按第28章的安排行动,第32章描写的战斗场面极有可能是叠加的单元,这一点,我们还将在后面进行详细论述。

 

      表一:楞伽城的攻防布置

守方将领名单(第27章) 攻方将领名单(第28章) 攻方将领名单(第31章) 攻战将领(第32章)
东门 钵罗诃私陀 尼罗 尼罗、曼陀、陀毗毗陀 俱牟陀
南门 摩诃波哩湿婆、摩护陀罗 鸯伽陀 鸯伽陀、哩舍婆、迦婆刹、迦阇、迦婆耶 舍多波厘
西门 因陀罗耆 哈奴曼 哈奴曼、钵罗摩亭、钵罗伽婆 须私那
北门 罗波那、苏伽、娑罗那 罗摩、罗什曼那、 罗摩、罗什曼那 罗摩、罗什曼那、须羯哩婆、俱兰瞿罗、迦婆刹、陀噜牟罗
中央丛林 毗噜钵刹 须羯哩婆、阎婆梵、维毗沙那 须羯哩婆

基干5,(45-46)发生在东门的战斗,尼罗杀死钵罗诃私陀。参见基干4。
基干6,(57-58)可能发生在南门的战斗,哈奴曼、尼罗、哩舍婆协助鸯伽陀杀死摩护陀罗、摩诃波哩湿婆等罗刹。 参见基干4。
基干7,(67)因陀罗耆使妖法,用箭射罗摩兄弟。此处因陀罗耆的祭典与隐身,与69章的祭典及73章的祭典被破坏形成跨单元相关,参见基干9。
基干8,(68-71)发生在西门的战斗,因陀罗耆与哈奴曼交手,因陀罗耆杀死假悉多。罗摩听后很痛苦,维毗沙那为罗摩点破迷瘴。参见基干4。
基干9,(72-80)罗什曼那与维毗沙那破坏了因陀罗耆的祭典,杀死因陀罗耆。参见基干7。
基干10,(83-97)罗波那亲自上阵。须羯哩婆杀死毗噜钵刹、摩护陀罗,鸯伽陀杀死摩诃波哩湿婆,最后,罗摩杀死罗波那。这与上表的攻防布置是对应的,参见基干4。
基干11,(100)维毗沙那被立为楞伽国王。这是维毗沙那投诚的必然结局,参见基干2。
基干12,(101-106)悉多重归罗摩。这是战争的目的。
基干13,(109-115)罗摩返回阿逾陀。史诗收尾。
基干14,(115-116)罗摩会见婆罗多,加冕为王。大结局。


八,《战斗篇》叠加单元的特例分析

      作为特例,本节没有完全按照上一节所设定的边界,把第8-9章罗波那的将领们在军事会议中自我吹嘘的部分,和第32-34章猴群与罗刹鏖战的部分计入情节基干,因为这两个部分虽然隔单元发生联系,但它们只是相对应而存在的,并没有与别的情节发生链接,具有很强的封闭性。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先将双方将领的出场名单列表如下:

      表二:“会议”与“鏖战”中双方将领出场表

第8、9章(会议) 第32、33、34章(鏖战)
反方将领名单 全部出场将领 罗波那、钵罗诃私陀、杜哩牟伽、婆竭罗檀施特罗、尼空波、婆竭罗诃奴、罗婆萨、苏哩耶设睹卢、须菩陀祇那、耶若古波、摩诃波哩湿婆、摩护陀罗、阿耆计都、杜哩陀哩娑、罗湿弥计都、因陀罗耆、钵罗诃私陀、毗噜钵刹、图牟罗刹。 因陀罗耆、钵罗强迦、阎浮摩林、密特罗祇那、陀波那、尼空波、钵罗伽娑、毗噜钵刹、阿耆计都、罗湿弥计都、须菩陀祇那、耶若古波、婆竭罗牟湿提、阿舍尼钵罗婆、钵罗陀钵那、毗君摩里、耶若设睹卢、摩诃波哩湿婆、摩护陀罗、婆竭罗檀湿特罗、苏伽、婆罗那。
被杀将领 钵罗强迦、阎浮摩林、陀波那、钵罗伽娑、毗噜钵刹、阿耆计都、罗湿弥计都、须菩陀祇那、耶若古波、婆竭罗牟湿提、阿舍尼钵罗婆、尼空波、毗君摩里。
非主要将领及出现频率(括号内数字为出现该名字的章次) 杜哩牟伽(8、9),婆竭罗檀施特罗(8、9、33、34) ,尼空波(8、9、33、45) ,婆竭罗诃奴(8),罗婆萨(9),苏哩耶设睹卢(9),须菩陀祇那(9、33),耶若古波(9、33),阿耆计都(9、33),杜哩陀哩娑(9),罗湿弥计都(9、33)。 钵罗强迦(33),阎浮摩林(33),密特罗祇那(33),陀波那(33),钵罗伽娑(33),婆竭罗牟湿提(33),阿舍尼钵罗婆(33),钵罗陀钵那(33),毗君摩里(33),耶若设睹卢(34)。
正方将领名单 全部出场将领 罗摩、罗什曼那、哈奴曼、维毗沙那。 毗罗婆呼、苏婆呼、那罗;俱牟陀(攻东门),舍多波厘(攻南门),须私那(攻西门),罗摩、罗什曼那、须羯哩婆、俱兰瞿罗、迦婆刹、陀噜牟罗(攻北门)。维毗沙那、迦阇、舍罗婆、乾闼摩陀诺、鸯伽陀、商婆底、哈奴曼、尼罗、曼陀、陀毗毗陀、马耳。
非主要将领及出现频率(括号内为出现名字的章次) 毗罗婆呼(32),苏婆呼(32),舍多波厘(32、37) ,俱兰瞿罗(32、34),陀噜牟罗(32),马耳(33)。

      从表二以及相关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如下问题:
      其一,从反方将领来看:
      1, 在“鏖战”中,反方主要将领(或者说,除了在“会议”和“鏖战”中出现,还在其它章次出现的将领)无一阵亡。
      2, 反方阵亡将领13个。其中7个为演述“鏖战”时临时出场的罗刹, 4个为“会议”时出场的罗刹,所有这些将领的名单都未曾在“会议”和“鏖战”之外的任何其它场合出现,另有2个例外。
      3, 阵亡将领中的“例外”之一是毗噜钵刹。按第27、28章的攻防安排,毗噜钵刹镇守中央丛林,是应该由攻打中央丛林的须羯哩婆来杀死的,结果在“鏖战”中,罗什曼那杀死了毗噜钵刹,但是到第84章,又有一个毗噜钵刹被须羯哩婆杀死。根据原书安排,后者应该是正常程序,反过来,我们可以把“鏖战”中的毗噜钵刹看作是新造的,也就是说,这一个罗刹也可以当作是即造即杀的。
      4, 阵亡将领中的“例外”之二是尼空波。这个名字出现多次,当是同名的二三人, 因此也可认为此尼空波是在“会议”中出现,在“鏖战”中被杀死。 
      5, “鏖战”中新出场的将领中还有密特罗祇那、耶若设睹卢、钵罗陀钵那,他们虽然在“鏖战”中未被杀死,但在后续的叙事中也没再出现,与死无异。
      6, “会议”中制造了10个在史诗中很少出现的将领。其中5个将领在“鏖战”中被杀死,另外5个将领在“会议”中吹了一通牛皮之外再无下文。
      其二,从正方将领看:
      1, 在“鏖战”中,正方将领无一阵亡。
      2, 正方在“鏖战”中首次出场的将领是6个,除舍多波厘曾在后来的第37章中被提到名字外,其余5个均未在其它章次出现。
      3, 再回到表一,第32章的攻战安排与原第28章的攻战安排出入极大,即使在第31章,攻方将领名单都还依照第28章安排,可是,一到第32章,除罗摩兄弟还是攻打北门之外,其余各门全部临阵易将。我们在划定情节基干时提到,28章的安排与后续情节有承接关系,反之,32章的安排则与后续情节没有承接关系。而且,32章的攻战虽然激烈,却对全诗所述的战局没有任何影响。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得到的结论就是:罗波那的将领们在第一次军事会议中自我吹嘘的部分和双方第一次“鏖战”的部分是同步出现的,它们跨段呼应,构成了一个自足、封闭的系统,基本上满足我们对史诗叠加单元的所有界定。冲突的循环表现为:非主要对手出场(问题的提出),鏖战(问题的展开),被杀(问题的解决)。“鏖战”是这一单元的中心。
事实上,文盲演述多借助即时记忆,频繁出场的非主要对手,多为即产即销,像这种跨段相关的叙事很难在文盲的口头演述中成为独立的演述单元。但我们面对的是一部可能早在公元前三世纪即已成书的作品,而在后来的传抄中又不断有所添加, 叠加的单元完全可能以书面的形式介入原本,这样就无须借助即时记忆,因此,我们有理由把这两个部分当作一个特例看待,它们作为一个呼应的单元,是同一个时代或地区的同一版本中出现的叠加单元。
      可供参照的是,根据冯金辛译本,鸯伽陀从楞伽城逃走之后,罗波那直接指示因陀罗耆“先杀死安伽陀(鸯伽陀),然后再杀别的人。” 所以因陀罗耆是首发出场的,但在季译精校本中,因陀罗耆是在双方鏖战之后才出场。可见“鏖战”部分在别的文本中确实是可以省略的。

 

      九,《战斗篇》中的叠加单元

      当我们开始切分叠加单元的时候,首先要声明的是,叠加单元并不意味着必然就是后来叠加的部分,因为最早的史诗演述者也可能为了保证每次演述的相对完整和便于记忆,将原本连贯的的情节进行人为切分,使全诗成为若干个相对独立的串联体。
      以下对《战斗篇》进行的单元切分只是为了演示一种模拟状态(括号内的数字为该单元所在或所跨的章次):

      A, (16-20)罗波那派出两罗刹刺探猴军动静,两罗刹被猴子抓获、放归,两罗刹向罗波那复命。史诗中的许多人名总是成对出现的,苏伽和娑罗那只在本单元做密探时有角色担当。 双方行为及刺探得来的情报对后续的战局毫无影响。
      B, (20-21)罗波那又派密探,密探再次被猴子抓获,密探向罗波那复命。密探舍杜罗也未曾在它处出现。切分为单元的理由同上。
      C, (22-25)罗波那伪造罗摩首级,悉多痛不欲生,萨罗摩了解真相之后劝慰悉多。悉多回复到原来状态,萨罗摩在本单元结束后不再出现。切分理由同上。
      D, (26)摩厘耶梵劝罗波那议和,罗波那痛斥摩厘耶梵,摩厘耶梵退下。回到议和提议前的状态,摩厘耶梵不再出现。切分理由同上。
      E, (31)罗摩派鸯伽陀给罗波那传话,鸯伽陀戏弄罗波那,鸯伽陀回来向罗摩复命。没有人员变动和形势变化,可有可无的叙述。切分理由同上。
      F, (32-34)“鏖战”。已在上节陈述。
      G, (35-40)因陀罗耆射伤罗摩兄弟,金翅鸟解危。已在前节陈述。
      G①,(37-38)罗波那让悉多登上云车去看罗摩的惨状,悉多痛哭,特哩竭吒安慰悉多。悉多痛苦未止,但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后续情节的后果,特哩竭吒一次性出现。战局回到原来状态。
      H, (41-44)图牟罗刹出战,猛烈的大战,图牟罗刹被哈奴曼所杀。阿甘波那出战,猛烈的大战,阿甘波那为哈奴曼所杀。这是程式完全相同的两场战斗:罗波那分派任务→罗刹出征→凶兆→两军互搏→罗刹立功→哈奴曼上阵→杀死罗刹,后面的许多战斗都是遵循这一程式。战局回到原来状态。
      I, (47)罗波那亲自上阵,罗摩折服罗波那,罗摩不杀罗波那。战局回到原来状态。
      J, (48-56)众罗刹唤醒了鸠槃羯叻拿,鸠槃羯叻拿出战,鸠槃羯叻拿被罗摩杀死。战局回到原来状态。
      K, (60-61)因陀罗耆施展隐身术,罗摩兄弟中箭倒卧,哈奴曼找到仙草救了罗摩兄弟。一切回复到原来状态。
      L, (62-64)猴子火烧楞伽城,鸠槃和尼空婆兄弟出战,鸠槃兄弟被杀死。 战局回到原来状态。
      M, (65-66)摩迦罗刹出战,激战,摩迦罗刹被杀。又是一个临时出场,马上消失的敌手。 
      N, (80)罗波那要杀掉悉多,悉多悲诉,须钵哩尸婆劝住了罗波那。须钵哩尸婆也是唯一一次出现的角色,悉多毫发未伤。
      O, (81)罗刹军出战,猴军始则处于劣势,罗摩出手大败罗刹军。
      O①,(82)罗刹女的悲悼。没有形成后果。
      P, (85-86)须羯哩婆杀死摩护陀罗。鸯伽陀杀死摩诃波哩湿婆。(与情节基干中南门的战斗对照看)
      Q, (88-89)罗什曼那介入罗摩与罗波那的战斗,罗什曼那被短枪击中,哈奴曼再次取回救命草药。该单元与K单元雷同。正面主人公死而复生,战局回到原来状态。
      R, (98-99)罗刹宫女的悲悼。没有形成后果。
      S, (103-104)罗摩责备悉多,悉多蹈火,火神救出悉多。添加的考验母题。
      T, (112-115)罗摩会见仙人婆罗杜婆迦,仙人夸赞罗摩,罗摩派哈奴曼先去试探婆罗多。史诗到第111章,众人在      云车之上,已经“下面可见阿逾陀”,于是“个个起身离了座”,“观看美丽阿逾陀”,到第112章突然又转而“来见婆罗杜婆迦”,并派哈奴曼去先试探婆罗多,而且从6.113.6看来,仙人婆罗杜婆迦处离开阿逾陀既不是太近,道路也还曲折,与第111章不符。此一单元功能只在诉说哈奴曼眼中的婆罗多的孝悌与虔诚,不似史诗原有。

 

十,《战斗篇》模型之构拟

      如果我们把整部史诗看成一个完整的叙事作品,那么,我们也可以为它构拟出一个大体的结构模型,该模型是一个封闭的大圆:从罗摩被立为太子开始,失国→流放→悉多被劫→寻找悉多→得到助手→战胜敌人,最后复国登基,得到了本该由他继承的王位,原诗(一般认为,原诗主要是指第二至六篇)主体情节在大团圆中结束。
      那么,史诗(特指2-6章)中所有的情节段都可以被视为是这个大圆的组成部分,情节基干是这个圆上固有的点集合,叠加单元则是附着于大圆上的既有依附关系,又自我封闭的一个个小系统。
      于是,我们得到这样一个虚拟模型:

      我们用黑色点集合来代表情节基干,用空心圆来代表叠加单元。这是因为情节基干是原作中的有机成分,是整个史诗这个大圆中的一部分,如果去掉这些部分,史诗就显得不够完整和封闭;而叠加单元则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它依附于大圆,但它的存在与否并不影响大圆的完整性。
      从图中我们可以看出,在情节基干不变的情况下,附着于大圆上的叠加单元可以无限添加,添加的形式可以是多样的:
      1.可以直接夹塞到两个情节基干之间,它可能是前一个情节基干叙事的延续,但并不直接介入情节基干,也不影响后一个情节基干。如A、B、C、D、E、F、H、I、J、K等。这是最普遍的一种方式。
      2.可以直接附着于情节基干之上,扩充该情节基干的故事容量,成为情节基干演述中的一部分。如P、Q、S。这类叠加单元有利于把某一特定情节基干的演述规模进行简单扩充。如基干10是罗摩与罗那的直接交锋,是史诗的重头戏,但两个人的战斗很难一再延长,于是,就可以在此穿插其它英雄的边缘战斗,让两个人的战局显得更加丰富多样。
      3.叠加单元之上,还可以再叠加,我们暂时把它称作二次叠加。如G1、O1。这与第2种叠加类型类似,是对所依附的叠加单元的扩展演述。
      4.从理论上说,叠加单元可以叠加在任何一个位置,它不仅可以在大圆上、情节基干上、叠加单元上,还可以在二次叠加上进行三次、四次甚至更多次叠加。由大圆往外,可以无限延伸。


十一,回到本文的原点:对若干问题的解答

      我们试用前述假说来依次解释本文开头提出的种种问题。
      1. 版本问题。每部史诗都会有一些相对稳定的情节基干(n),围绕这些基干,可能衍生的叠加单元却是无限丰富多样的(x),相对稳定n与无限多样x的组合,是比x更为宠大的无限多样,一种组合就是一个版本。
      2. 神授问题。如果史诗情节是一成不变的,单一的师徒相授就可能完成,也就没有了“神授”的必要;正因为史诗是发展着的,创编才成为必要和可能,创编者为了使自己的新创得到受众认同,必然会披上“神授”的外衣。
      3. 创编问题。只有掌握了史诗可持续发展规律的演述者,才可能具备成功创编的能力,这些演述者能够在简单的情节基干中,以叠加单元的形式,大大拓展史诗篇幅,丰富史诗情节。反过来说,如果演述者创编的新单元不能自足和封闭,不能在单元结束时回到原点,新创单元就无法与原有的叙事相互兼容,而且很容易被情节基干的强大的、反复的演述所消解,难以流传。
      4. 文本稳定性问题。正因为活形态的史诗是可持续发展的史诗,它们的内容就无法被固定在一个既有的文本上,每一个成功的创编者都可能在既有演述的章部上有所增益。
      5. 可复述性问题。演述者对情节基干的演述应该是相对稳定的,但对于新编的单元,尤其是入神状态中即兴创编的诸多细节,往往无法精确再现,因此,复述是一种苦差。
      6. 禁忌问题。史诗的可持续发展与演述者的创编冲动是相互依存的两个方面。以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来解释、保障史诗创编与可持续发展的合法性,是史诗演述人最可能采用的途径。
      7. 被打断的尴尬。在特定单元的演述中,许多细节描述是即兴的,不可重复的,细节的种种功能必须在本单元中自产自销,这是一个独立、完整、自闭的过程,这样的过程一旦被中断,演述者将很难回到原有的语境中继续其演述,往往只好重新开始。
      8. 记忆力问题。一个神授史诗艺人能够演述的文本可达近千万言,我们常常把这种演述本领归因于史诗艺人惊人的记忆能力。事实上,在浙江台州的路头戏演出中,任何一个肯用功的普通演员,都能准确无误地演唱两三百部不同的剧本,他们演出时并不需要完全按剧本演出,演出依据只是这部戏的场次、角色出场先后、大概情节,所用砌末等等,具体的对白和唱词,则由演员在各种程式性唱词的基础上视剧情发展自由发挥。 这种演剧与史诗演述的记忆要求在本质上应该是共通的。也就是说,史诗演述者只需要在有限记忆的基础上,掌握了史诗叠加单元的结构法则,他们就无须背诵整部史诗。
      史诗的这种可以无限延伸其篇幅与内容的结构机制,也表现在许多具有史诗叙事特征的中国古典小说如《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之中。这一话题可以另文讨论。

 

十二,问题的延伸:对三部古典小说的结构简析

      我们试着用这一假说来分析几部具有民间传统的中国古典长篇小说。
      先看《西游记》,这部书与《罗摩衍那》的关系直接一些。胡适、陈寅恪、季羡林、吴晓铃诸先生都曾考释过两著关系,考释的重心主要是放在哈奴曼与孙悟空的源流问题上。如果本文假说成立的话,我们还可以说,两著之间,有惊人相似的结构。参照《罗》著模型,我们可以看到,唐三藏从大唐出发,历尽艰辛取得正果,回到大唐,是模型的大圆;收白龙马和三个徒弟等情节,是唐僧得到助手的过程,可看作是《西》著的情节基干;中间的许多磨难,都可以视作叠加单元。
      我们前面提到,界定叠加单元的标志主要是看该情节单元是否能自我闭合,也就是说,看情节结束时,故事状态是否能回到原点,我们随便找一个实例来分析。
      单说“平顶山逢魔二十四难,莲花洞高悬二十五难”。正面角色无疑是师徒四个外加白龙马,中间角色包括三山山神、土地、五方揭谛、太上老君等,反面角色包括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九尾狐狸、狐阿七以及精细鬼、伶俐虫等一应小妖。在这个单元中,正面角色不例外地都经历了一些皮肉磨难,但好事多磨,最终肯定是毫发无伤地继续赶路,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中间角色总是在情节需要时出现,不需要时隐去,他们有一定的功能,但在前后情节之中的出现没有任何因果关联;反面角色在这一单元之前没有出现过,在该单元中还将全部被歼灭(或回到原处),也不会在以后的情节中再出现,属于即产即销;狐阿七一战,甚至可以看作是二次叠加,如果把这一小节去掉,完全不影响本单元的情节发展。
      更可证明单元结束时必须回到原点的是,此单元中魔方总共有五件宝贝,每件宝贝都具有神奇的功能,正方取胜的前提是能够控制这批宝贝。而只要有一件宝贝最终收归猴头所有,后面的许多情节都将因宝贝的功能而改变。于是,每一单元的最后,猴头无一例外地将要失去他千辛万苦得来的宝贝:“那老君收得五件宝贝,揭开葫芦与净瓶盖口,倒出两股仙气,用手一指,仍化为金银二童子,相随左右。只见那霞光万道。咦!缥缈同归兜率院,逍遥直上大罗天。” 一切回复到了初始状态。
      《封神演义》在结构上与《西游记》极为相似,武王东征所遇,与唐僧西行一般无二。东征途中不断有各种旁门左道的对头出现,其实“出现”的同时也意味着即将要“消失”。每一次战役,都是一个典型的叠加单元。“姜子牙金台拜将”之前,则可以看作是姜子牙得到助手的过程,许多朝歌将领在归顺西歧之前,都能将各种奇门异术发挥到淋漓尽致,一旦归附西歧,往往如泥牛入海,湮没无闻,与其把这种现象看作是姜子牙手下人才济济,不如看作是为了“回到原点”,必须把这些归顺将领的作用降到最低点,才能无损杨戬哪吒等主要将领的作用。每次交战阵亡的,也多是归顺将领,“归顺→阵亡”模式显然是“回到原点”的一种表现。总之,在故事的叠加单元中,往往要出现诸如主角死而复生、对手出场被杀、归顺将领阵亡、战利品失去作用等等一些典型情节,借以回到初始状态。
      这一特征最明显地表现在了《水浒全传》招安后的几次战役之中。郑振铎早就指出:“当梁山泊诸英雄出师征辽、征田虎、征王庆时,一百单八个好汉,虽受过许多风波,却一个也不曾伤折。其阵亡的,受害的,全都是一百单八个好汉以外的新附的诸将官。然而到了征方腊时,阵亡的却是梁山泊的兄弟们了。这岂不是明明白白的指示给我们看:梁山泊的许多英雄,原本已安排定或在征方腊时阵亡,或功成受害,或洁身归隐的了。其结局一点也不能移动,但是攻战又不能一无伤折,所以做‘插增’《水浒传》的作者们只好请出许多别的将军们来以代替他们去伤折、阵亡,而留下他们来,依照着原本的结局以结束之。” 这几次战役显然是一个大的叠加单元,前面战役归顺的将领,在后面的战役中几乎阵亡殆尽,加了多少,还减去多少,一增一减,回到了初始状态。
      但是,郑氏认为《水浒传》原本的结构,是一个“严密的盛水不漏的组织”,却又不尽如此。如果我们认为叠加单元是一种可以“有限变异” 的结构的话,就能从《水浒传》中解析出许多变体的叠加单元。当一个英雄完成了他的英雄故事将上梁山之时,他们总是要把故事的接力棒交给下一位英雄,而这一位英雄接过故事棒的时候,他的英雄故事常常是刚刚开场。不过,有关叠加单元的变体却是另一个论题了。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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