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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合多来提·木那孜力]传统与现代的对话:新时代背景下的《玛纳斯》传承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24-09-30  作者:巴合多来提·木那孜力
  摘要:随着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以“口头演述”和“即兴编唱”为主要传承和传播方式的民间传统娱乐日渐式微。对文化多样性认知的深化和传统文化保护意识的提升,使人们重新审视和评价《玛纳斯》的文化价值,《玛纳斯》的文化资源属性更加凸显,史诗的当代转化成为一种新的发展方向。在《玛纳斯》的当代传承中,“传统意义上的传承”和对文本“完整性”演述的观念转变为史诗艺人群体“相互竞争”的集体化传承趋向以及向“经典文本看齐”的文本观念,传承模式从原有相对静态、保守向动态、竞争的方向发展。现代媒介形态和艺术形式的创新,以及以“转化”为导向的多元传播,使《玛纳斯》获得广泛关注,不仅促进了《玛纳斯》的资源化,也为其更好地保护与传承奠定了坚实基础。
  关键词:新时代;非物质文化遗产;《玛纳斯》;柯尔克孜族;传承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和生活方式的改变,以电视、电脑、手机等为媒介的娱乐方式逐渐占据了人们生活的主流,以“口头演述”和“即兴编唱”为主要传承和传播方式的传统娱乐日渐式微,口头文学的地位日渐衰落,传唱数十个世纪的史诗等文化符号甚至面临失传的危险。党和政府先后出台了一系列文化扶持政策,对我国民族传统文化进行保护与继承。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就《玛纳斯》《格萨(斯)尔》《江格尔》三大史诗的保护与传承发表讲话,并接见史诗传承人,观看史诗演述。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指示为三大史诗的保护、传承与研究工作注入强大动力,推动了其在新时代的发展。
  史诗不仅是传统文化的载体,还是宝贵的文化资源。《玛纳斯》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柯尔克孜族的精神家园以及文化自信心和自豪感的重要来源。在新时代,为了更好地保护、传承这类文化遗产,人们正在努力探索创造性转化的方法和创新性发展的途径,传统的口耳相传的史诗传承方式借助现代媒介实现了更广泛的传播。同时,传统的史诗表演形式也在不断地进行创新和改进,以更好地适应当下社会的需求和审美。随着科技的进步,史诗的传播途径也变得更加多元化。新时代史诗的传承和传播还注重跨界合作与多元化发展。此外,史诗传承人也开始与其他文化领域的人才合作,共同探索史诗的创新发展之路。
  一、《玛纳斯》在新时代的价值重构
  《玛纳斯》以英雄玛纳斯为主角,讲述了他及其七代子孙率领柯尔克孜人民反抗侵略者,和各种邪恶势力进行斗争、保卫家园的战争历程和传奇故事。这部史诗历经千年的口头传承和传播,代表着柯尔克孜族文化、历史和精神风貌,也象征着民族精神文化。因此,至今仍在民间被广泛传唱和演绎。《玛纳斯》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公元4—10世纪时期(1),产生于柯尔克孜族人原始氏族时期,最初产生的可能是人物形象,并且这些人物形象以巫辞、神话、传说等形式保留和流传,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物形象逐渐变异(2),其史诗的体裁形态也逐渐由散文等形式演变成韵文,最后形成一部完整的史诗(3)。《玛纳斯》并非由一件历史事件而产生,它见证了柯尔克孜族人从叶尼塞河流域到天山帕米尔一带的大迁徙历程,史诗所描述的众多战争事件以及人物形象是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融合不同时代特色的结果(4),经过数十世纪的发展和流传,它最终形成如今雄伟恢宏的史诗形态。后来,通过各民族间的交往及文化交流,《玛纳斯》逐渐扩散到了其他地区(5)。由此,《玛纳斯》不仅是柯尔克孜族口头传统中的一首长篇英雄之歌,也是集体智慧的文化表达,更是柯尔克孜族“文化的口述展现形式”以及“族群群体文化记忆”。
  在传承和发展过程中,柯尔克孜族民众将《玛纳斯》与民族的社会生活和历史记忆密切联系在一起,每一代的史诗歌手使其内容更加完善,结构更加严谨,并日臻完善,最终成为篇幅宏大、内涵深刻、技艺精湛的口头艺术(6)。在文化持有群体的认知中,《玛纳斯》的主要文化价值在于它所蕴含的柯尔克孜族的历史底蕴和艺术精神,并且史诗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和价值观念深深影响着柯尔克孜族人民的思想和行为方式(7)。因此,《玛纳斯》成为柯尔克孜的民族之魂,成为柯尔克孜民族的精神支柱。演述《玛纳斯》的艺人被称为“玛纳斯奇”,备受人们的尊敬。在聚集性活动中,人们白天举行赛马、刁羊等群众性娱乐活动,晚上则聆听史诗演述,对于英雄玛纳斯的崇敬、爱戴之情已铭刻在柯尔克孜族人民的心中,沉淀于柯尔克孜族的深层意识之中(8)。《玛纳斯》犹如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柯尔克孜族人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史诗成为表达民族认同感的最佳载体,史诗之所以能够激发人民的民族主义精神,主要缘于这种认同。
  过去,《玛纳斯》常被视为普通百姓的日常娱乐和民俗文化活动,未能得到充分重视。随着文化多样性认知的深化和传统文化保护意识的提升,人们开始重新审视和评价口头文化遗产的价值,《玛纳斯》的“文化遗产”价值逐渐被认可。2006年,《玛纳斯》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2009年,《玛纳斯》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随着我国非遗保护的深入发展,《玛纳斯》等民间文学类非遗项目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玛纳斯》作为柯尔克孜族民间文艺巨作的朴实认知得以提升,被赋予全国性的文化资源价值,进而转变为新的经济资源。《玛纳斯》的“遗产化”(9)机制是在注重和强调史诗文化的传统价值及其知识性的内在文化逻辑基础上建构的。民间文化的“遗产化”和文化遗产的“再生产”过程,使民间文化从传统的传承逐渐转变为具有特殊价值和社会资本的文化符号,进而成为代表地方文化的公共资源(10)。它强调按照史诗演述活动的美学规律来阐释史诗的传统及展示存在的意义,在凸显“传统文化价值”的基础上转化为面向全国,甚至世界的“文化记忆”。
  《玛纳斯》价值凸显的另一表现为注重史诗的“文化资源化”。“文化资源化”是指将文化资源转化为具有经济、社会和人文价值的各类产品与服务,从而实现文化传承、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目标。文化资源包括物质文化资源和精神文化资源。物质文化资源主要包括历史遗产、文物、艺术品等,而精神文化资源包括传统技艺、民间传说、习俗、文艺作品等(11),也就是文化遗产的当代活用思路。《玛纳斯》从“文化遗产化”到“文化资源化”,主要体现为史诗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扩大其使用范围的汉文全译本得以出版和刊发。这一成果为后期史诗转化为“可视性文化符号”以及一般大众文化娱乐项目等打下了基础。如,舞台化的演述《玛纳斯》的舞剧(12)、歌剧(13)、歌舞剧(14);以及雕塑、浮雕(15)、油画中采用史诗题材表现史诗中的重要场景或人物等;动漫则以文字和图像相结合的史诗故事绘本等形式,将《玛纳斯》的文化内涵和内容传递给更广泛的受众。上述史诗与不同艺术形式的结合为《玛纳斯》文本叙述和意象传达提供了新的可能性。《玛纳斯》的数字化也属于“文化资源化”范畴,通过录音、录像等方式显现并服务当地文化事业发展,成为《玛纳斯》传承与传播的新趋向。《玛纳斯》的资源化是一项复杂而长期的工作,虽尚处于“资源化”的初期阶段,但已硕果累累
  史诗的当代转化成为一种新的发展指向。这种转变的意义在于,它强调史诗的与时俱进,以及其参与多个艺术领域的积极性。这样一来,史诗演述艺术不仅能够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也为后续的保护、传承与利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玛纳斯》作为柯尔克孜族民间文化的百科全书,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进入新时代以来,《玛纳斯》的文化资源价值更加凸显,人们注重对其文化价值和文化符号的重构,并将其转化为“可观性”文化遗产,出现了传统的史诗演述向“文本化”“舞台化”“艺术化”等发展的趋势。此外,注重遗产的“文化资源化”,通过“玛纳斯文化旅游节”等节庆活动以及博物馆等机构开展的“文化展示”活动,力图将其转化为产业,借此将《玛纳斯》呈现给更广大的受众,在展示“文化记忆”中传承和发展。
  二、《玛纳斯》当代传承体系的转变
  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史诗既属于特定民族,也属于全人类。我国各民族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向世界展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保护和利用好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继承和发扬民族优秀文化传统、增进民族团结和维护国家统一、增强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都具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16)。
  史诗既是口传文化的展示形式,又具有各民族鲜明的特征。作为一种口传文类,史诗是长期口头发展和演变的结果(17)。《玛纳斯》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吸收了柯尔克孜族以及周边民族的神话、传说、故事等其他口传文类的营养,形成了内容独特的诗性表达体系。换言之,史诗是融合了各种民间文类的口头演述艺术,是一种最具超文类性(18)的文体,可以通过解构来丰富、发展其他任何一项艺术类作品(19)。史诗在一个特定口头传统中得到充分发展,代表了口传文类在较高发展阶段的语言艺术成就。因此,史诗是民间的、口头的、传承性的文类。《玛纳斯》以口耳相传的形式传唱于民间,是典型的活态史诗。柯尔克孜族史诗传统中,“传统意义上的传承”是指史诗故事(story)或文本(text)和史诗演述技艺(singing)以及史诗诗词(song)从一位史诗演述艺人(singer)传授至另一位史诗演述艺人的行为过程。“传统意义上的传承”着重强调在“传承”这一行为过程中的口头性质(oral)民俗实践和史诗文本的口头接受,以及师生间的互动、直接传授和心灵感悟,具有强烈的个性化和亲密性。在这个过程中,学生通过聆听、模仿和实践,逐渐掌握老师的技艺或知识。
  非遗保护是一项系统工程,包括民俗实践和过程,这些实践和过程的最终目的是文化遗产的传承,而传承的核心在于人。因此,非遗保护中最重要的是“社区”(community)(20)这一力量,他们是非遗的拥有者和实施者。社区成员可以分为非遗传承人与普通民众,其中非遗传承人因其在传承文化遗产过程中的特殊角色,拥有区别于“普通民众”的文化身份(21)。《玛纳斯》申遗成功后,特别是近些年,史诗的“当代传承”在技艺学习方法和传授观念上出现了新的变化。在史诗的传授过程中,传授者与学习者之间的沟通和交流模式也发生了改变。传统的传承方式中,师傅(传授者)主要负责演述,徒弟(学习者)则主要负责聆听,这种模式的局限在于传授者与学习者之间的互动较少。现代传承模式则强调传授者与学习者之间的良性互动,并打破了传统的传承观念。
  新时代的《玛纳斯》传承不只限于“演述技艺传授者、学习者、学习实践”三者的关系链中,而是出现了“物传人”,并且这种传承方式变得越来越普遍。史诗演述技艺学习者掌握史诗文本的方式不再局限于“口头传授”,还可以选择通过书写文本或音视频媒介掌握文本。这种多元形式的学习资源可随身携带,可以分享给他人,将其作为更多学习者的学习资源,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性。特别是社交媒体上的文本融合了文字、音视频等符号,更具多元性和互动性,史诗艺人不仅能够被动接收内容,还可以主动参与内容的制作和分享。这一点在社交媒体和视频分享平台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为当代艺人传承演述技艺带来了诸多便利。
  史诗传承人的身份、地位认同发生改变。非遗传承人与普通民众,虽然处于同一文化区域,是同一文化的实践者,但是由于政府等因素的参与,他们在文化中所扮演的角色出现差异(22)。传统意义上的传承者在百姓观念里就是社区中能唱故事歌的人。在《玛纳斯》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后,民间艺人作为传承这一宝贵文化遗产的重要群体,其“特殊群体”身份进一步凸显,被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群体”的评价体系。这个评价体系由艺人群体组成,它对成员的艺术才华、创作能力和表演水平等有着更高的要求和评价标准。
  对进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群体”的成员来说,他们的演述文本也将受到该评价体系的影响。他们会根据自己的身份转变和新的评价标准,对演述文本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和理解,使其更符合代表性传承人评价体系中相应的要求。同时,他们也会从更高级别的代表性传承人群体中学习和吸收其艺术经验、创作方法,从而使自己的演述文本更加丰富和多样。他们还可能会从其他艺人的表演中获取灵感,创造出新的故事情节,使自己的文本更具特色和表现力。他们的演述文本也将得到更广泛的认可和赞誉。然而,在柯尔克孜族传统的传承体系中一个小村落被视为一个小规模的文化区域看待,其区域内流传的《玛纳斯》不论篇幅长短,内容多少,演述的形式如何,都被视为“完整的存在”,不管是史诗歌手还是史诗文本在该文化区域都具有一定的“权威性”。如史诗歌手奥罗孜·卡德尔(Orozo Kadir)演述的《赛麦台》部分得到了哈拉峻乡人们的充分肯定;和田地区皮山县康克尔柯尔克孜民族乡的史诗歌手吐尔逊·吾拉音(Tursun Urayim)演述的《玛纳斯》,其故事结构比较精炼,只由“玛纳斯的成长”“英雄玛纳斯和塔拉斯的较量”“英雄玛纳斯的死而复生”等情节构成史诗的主要内容,是当地最有名望的史诗歌手(23)。在口头传唱的传统中,师傅演唱,徒弟聆听,这种师徒关系对于史诗的传承至关重要。同时,由于地域区隔,不同地区的歌手可能只熟悉并演唱自己地区的部分。尽管如此,这些不同的篇章和演唱共同构成了《玛纳斯》的完整面貌,被歌手们视为一个统一整体(24)。
  在《玛纳斯》的当代传承中,“传统意义上的传承”和对文本“完整性”演述的观念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史诗艺人群体积极向上“相互竞争”的集体化传承体系,以及向“经典文本看齐”的文本观念。这一转变,标志着传承模式从原有的相对静态及保守向更加动态和竞争的方向发展,同时也强调了对经典文本的对标和尊重。在当今社会,人口流动的加剧以及媒介形态的多样化带来了更多的交流机会。作为传统文化的传承者,玛纳斯奇们的交流日益频繁。这一点可以从各类会演和馆舍展示中得到印证。这些活动无疑为不同地域的柯尔克孜族艺人提供了一个交流和共享的平台。简而言之,传统意义上的以村、乡镇为单位的传承体系扩展形成了以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文化区域为单位的“史诗艺人圈”。并且,“史诗艺人圈”的艺人根据国家和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认定与管理办法,综合其演唱的文本规模、故事情节的完整性以及演唱技能等多种因素被评为不同层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其中,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的演述中产生了史诗“经典唱本”(25)“较好唱本”(26)“完整唱本”(27)等唱本体系。史诗传承人和唱本的“等级体系”成为业内竞争的诱因之一。传承群体内的竞争过程也可以被视为整体性状态的互动。在这种互动中,传承群体之间的“相互竞争”始终作为一种内在状态存在,并作为整体性互动的一部分发挥着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这种竞争为史诗演述艺人注入了激励的源泉,使得这一项目蓬勃发展。
  在当代史诗传承中,史诗演述艺人的动力、传承与演述史诗的目的均发生了实质性变化。现代传承模式实现了师徒关系的转变,呈现出技艺传授的多样化。在传承模式上,史诗演述艺人根据演述水平被授予不同层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称号,并给予相应的资金支持。例如,国家级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每年扶持2万元,自治区级传承人每年扶持5000元,州级和县级传承人每年扶持3600元(28)。这种支持提高了代表性传承人的文化传承积极性,同时也使他们进入了官方的话语体系,承担了传递和继承史诗的责任。然而,这一体系的建立也导致了文化空间、传播秩序和传承方式的变化(29)。史诗艺人从一开始的为社区演唱史诗转变为如今的肩负传承使命而演唱,演唱史诗的意义也从赢得社区认可转变为获取相关部门的认可,从而进入专业史诗演唱体系。此外,激励与馈赠史诗歌手的方式亦有所改进,由最初的物品、衣裳、食物以及赞誉、认可、鼓舞等变为登记、入册、升级、经济补贴等方式。《玛纳斯》成为非遗项目后,其从原有的民间文艺价值转为文化遗产和文化资源价值。这一价值重构的结果,是传承群体的“身份转变”及其“身份效益”,即因身份转变带来的多方位正面影响和回报,具体表现在社会效益、经济效益、文化效益等方面。目前,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有90多位玛纳斯奇被赋予“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的荣誉。各级相关部门高度重视《玛纳斯》的传承工作,不断完善相关法规条例,成立州(市、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玛纳斯研究保护)中心,对传承人及其唱本进行记录、整理、抢救和挖掘,创建和完善四级代表性传承人体系,并为他们建立档案(30)。地方政府通过财政拨款和最低生活保障等制度对《玛纳斯》代表性传承人予以专项补助,不论是哪一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在享受政府优待政策的同时,也承担了“传承”“演唱”“宣传”史诗的义务。
  在“传统意义上的传承”中,传承人会在参与生活生产的同时为听众演述《玛纳斯》等口传文类,并以此获得一定的经济收入。换言之,百姓成就了传承人,传承人为百姓演唱史诗。在“当代传承”中,民众对传承人有一定的鼓励作用,但这种激励和鼓舞仅限于一小部分民众,停留在简单意义上的群众基础层面上,并不涉及用实际物品或钱财激励传承人。如今被赋予“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这一特殊身份,政府的补贴、群众基础和具有上升空间的代表性传承人等级体系,成为推动“当代传承”中传承人进行《玛纳斯》传承的主要动力。
  三、以“转化”为导向的多元传播
  史诗是人类文化的核心支柱之一。各个文明均拥有独特的史诗传统,如古希腊的《伊利亚特》《奥德赛》,印度的《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以及我国的《玛纳斯》《格萨(斯)尔》《江格尔》等。这些史诗作品在历史长河中得以传承,得益于多样化的传播。口耳相传是史诗传播的主导方式。在尚未有文字记载的时代,人们通过演述将史诗传承下来。这种传播方式使得史诗内容更加丰富、生动,同时也更具表现力。演述《玛纳斯》的民间艺人被称为“交玛克奇”(jomokchu)(31)、“玛纳斯奇”(manasqi)、“额尔奇”(irqi)(32),这些称谓包括以演唱史诗为生的职业史诗歌手,以及将史诗演述作为副业的民间艺人,他们致力于将史诗传播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文字的出现和发展为史诗的传播提供了更广阔的途径,史诗开始被记录在纸上,能够跨越时间和空间,传播到更远的地方。《玛纳斯》的柯尔克孜文版本出现在20世纪中叶,经过长达30多年的努力,1995年居素普·玛玛依的唱本八部《玛纳斯》终于以柯尔克孜文出版问世(33)。自2004年至2022年,以上唱本首次以完整的汉文版形式出版,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玛纳斯》在流传范围以及接受群体方面的局限(34)。
  新时期以来,在此版本基础上呈现出多元化传播形式,如杂志、互联网、自媒体、儿童读物等,并以汉语及多种少数民族语言刊布于各种媒介。例如,《玛纳斯》个别故事章节的译文在《新疆日报》《民间文学》《民族文学》《新疆文艺》等众多刊物上刊布;《玛纳斯》相关书籍、故事梗概、儿童读物等印刷品也得以出版,使得史诗逐渐走进千家万户(35)。一些地方的非遗中心、档案室、史志办、图书馆、博物馆、资料室等文化机构的建立也为史诗的文字传播提供了平台。这些机构收藏了大量《玛纳斯》资料,为人们提供了阅读和学习的机会。
  《玛纳斯》柯尔克孜文版本的问世,标志着史诗迈入文本传播的新纪元。在此基础上,后续的史诗传播方式如“纸媒介传播”“译文传播”等得以蓬勃发展。在传承传统口耳相传模式的同时,纸媒介传播使史诗的受众范围大幅拓宽,原有的“史诗听众”群体得以延伸,并在此基础上孕育出新的接受群体—“史诗的读者”。这一变革丰富了史诗的传播途径,为史诗的传承与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作为史诗传统的基石,“史诗的读者”与“史诗的听众”息息相关,他们共同决定了史诗传统在当代的传承、传播及其发展走向。在柯尔克孜族史诗中,“译文传播”的应用不仅将“纸媒传播”提升至新境界,更展现了其独特魅力和无限可能。这种传播方式既丰富了史诗的叙事手法,又为读者带来了全新的阅读体验。通过精确的翻译和深入的解读,使更多人得以领略这部史诗的博大精深。
  《玛纳斯》用国家通用文字传播的形式,不仅仅是我国对少数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予以保护与传承的重要成果,更是提升中华文化影响力的有力举措。《玛纳斯》汉文全译本的出版,不仅有利于进一步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更能促进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共享、共赏、共传、交流,推动各民族间的交融与理解。同时,随着我国文化对外交流的不断深入,《玛纳斯》的译文传播逐渐在国际范围展开,让更多的人有机会了解和欣赏这部伟大的作品。目前,史诗《玛纳斯》的部分内容已经被翻译成英语、俄语、法语、德语、日语、吉尔吉斯文等多种版本,使得这部史诗能够在世界范围内传播。这些译文既保留了原文的精髓,又适应了不同语言的表达方式,使得《玛纳斯》能够跨越语言的障碍,为世界各地的读者所接受。《玛纳斯》的译文传播还得益于国际文化交流的推动(36)。在我国政府的支持下,许多国际文化交流活动纷纷将《玛纳斯》纳入其中,让这部史诗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异彩。例如,在国内外各类艺术节、文化旅游节、文学论坛和文化展览中,《玛纳斯》的身影无处不在,不仅提升了史诗的知名度,更为与其他文化的交流互鉴搭建了平台。
  随着科技的发展,史诗的传播方式也在不断更新。新媒体的出现,使史诗的传播更加便捷。许多在线平台和社交媒体纷纷将《玛纳斯》的音视频资料和文本分享给更广泛的观众,使得这部史诗在短时间内迅速传播至世界各地。如今,人们只需点击鼠标或滑动屏幕,就可以从各类平台上欣赏到职业史诗歌手演唱的《玛纳斯》。这种不分民族和国界的传播方式使得更多的人能够了解和欣赏《玛纳斯》,从而推动史诗的大范围传播,使其成为全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
  《玛纳斯》是一部艺术巨著,它以叙事诗的方式呈现在大众面前。传统的演述活动仅限于一些民俗聚会,由歌唱家受邀为观众献唱。这种演述通常是在日常生活状态下进行的,只要有一个观众即可演唱,它的特点是民俗性、礼仪性和质朴性。柯尔克孜族的英雄史诗在过去一直被认为是一种民间文艺。由于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社会的开放度、包容性不断提高,尤其是最近十几年,随着与外界的交往、交流、交融的日益频繁,柯尔克孜族人民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变化,流传了千年的《玛纳斯》也有被遗忘的危险。尤其是对年轻人而言,他们对史诗等口传文化不熟悉,甚至根本不理解。史诗的文字传播和译文传播作为一种重要的传递方式,在史诗推广和转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它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比如受众范围有限。即使到了近现代,由于教育水平的差异,文字传播的受众范围依然有限。这使得文字传播在面对大众时,效果不尽如人意。除此以外,不同民族、国家和地区有着不同的文字系统与语言体系,这使得文字传播在面对多元文化背景时存在一定的障碍。
  艺术传播在当今社会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不仅为史诗传承提供了新的传播途径,也为史诗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所谓“艺术传播”,即以《玛纳斯》及其人物角色为题材,通过戏剧、歌剧、舞蹈、绘画、雕塑等多种艺术形式,将史诗故事重新演绎,赋予其新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这些艺术作品不仅丰富了史诗的传播形式,也使得史诗更加贴近现代人的审美需求,激发人们对史诗文化的热爱和传承。作为一种具有艺术表现力和歌唱性的诗篇,艺术传播使史诗以更加生动、立体的形式呈现在人们面前,让更多人有机会近距离感受史诗的魅力。“艺术传播”是《玛纳斯》当代传播方式的一次开创性的变革,也是当代史诗传承、传播与发展的一种必然选择。在艺术传播中,视觉和图像这两种方式占据了重要地位。《玛纳斯》的视觉艺术表现形式主要以动漫、油画、雕塑为主,通过具体的形象表现史诗故事中的人物角色、场景和情节,使观众能够直观地感受到史诗的魅力。《玛纳斯》还从文本走向舞台,涌现出许多优秀的《玛纳斯》题材的舞台剧作品,使传承千年的英雄史诗被更多人熟知。如歌剧、舞剧、歌舞剧等经典作品通过动态的表演使史诗故事生动、立体地呈现出来。这种时效性、时代性、艺术性和直观性使得《玛纳斯》的传播产生广泛的影响力,为其传承和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实际上,从1984年《玛纳斯》第一次走出草原、走上舞台开始,它就不断以创新的姿态,先后“拥抱”二重唱、合唱、弹唱、歌剧、舞剧、歌舞剧等艺术形式,不断从帕米尔高原走向更广袤的远方(37)。舞剧、歌剧和歌舞剧的编创进一步推动了《玛纳斯》从生活空间向艺术空间的转化。这一过程展现了《玛纳斯》在新时代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标志着其传播历程成为一场跨越时空的旅程(38)。值得一提的是,《玛纳斯》的艺术传播不仅在国内取得了显著的成果,也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2015年,舞剧《英雄·玛纳斯》应邀到俄罗斯演出,获得成功;2019年,中央歌剧院根据《玛纳斯》改编成的歌剧赴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演出,成为“一带一路”的一张文化名片。通过各种艺术交流活动,我国的史诗文化得以走向世界,也让世界了解了我国丰富的史诗资源。
  《玛纳斯》的油画、漫画等图像文本也是史诗当代艺术传播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这些艺术形式的加入,《玛纳斯》的传播途径更加丰富,影响力不断扩大。我国第一套关于《玛纳斯》的漫画儿童读物《中国三大史诗·玛纳斯绘本》全套共9册(39)。在保持原著精神的基础上,这套绘本对故事进行了简化,创作成适合儿童阅读的漫画故事,同时增加了一些生动有趣的情节,以吸引儿童的注意力。绘本通过生动的图像,让人们更加直观地感受史诗中的情节和人物,不仅吸引了更多的读者关注《玛纳斯》,还为研究者和爱好者提供了丰富的研究资料。此外,《玛纳斯》油画作品以精湛的艺术技巧,将史诗歌手、史诗中的场景和人物表现得栩栩如生。人们在欣赏这些油画作品的同时,也对《玛纳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些跨界合作使得《玛纳斯》在艺术领域的影响力不断扩大。《玛纳斯》与史诗歌手们通过纪录片、综艺等形式,深入发掘历史背后的文化底蕴和人文价值,用影像呈现出有别于过去的民族文化,使观众与《玛纳斯》等民间文化更加亲近,从而掀起了“玛纳斯热”“史诗热”等热潮。
  就《玛纳斯》的传播而言,从最初的以人为中心的“口头传播”发展到以书写为主要媒介的“文字传播”,继而又产生的“译文传播”和“艺术传播”,以及新媒体传播等多种形式,使《玛纳斯》得以在全国乃至世界广泛传播,不仅推动了自身的繁荣与发展,还突破了地域和民族的限制,促进了不同民族文化的交流交融。
  结语
  《玛纳斯》是柯尔克孜族一代代口述的史诗,自创编以来,它从神话、传说、故事等多种民间文学中汲取养分,在流传过程中,以每一个时代的需要为依据,在对传统的主干故事情节和内容进行传承的同时,还会持续地对其内容进行更新,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学类型。《玛纳斯》是一部关于历史、文化、文学、宗教和社会生活的史诗,无论从长度、规模、内涵,还是从活态传承的形式来看,都是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史诗的多形态传播见证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从口耳相传到文字记录,再到译文传播、艺术传播等,史诗以其独特的魅力和价值,成为人类文化的瑰宝。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史诗的传播形态将会变得更加丰富和多元。在新时代,唯有对其精神内涵和时代价值予以充分理解,才能运用新途径、新技术、新方法,推进其当代传承,推动史诗等口头传统可持续发展,促进新时代的文化建设。
 
 
  作者简介:巴合多来提·木那孜力,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柯尔克孜族民间文学,非物质文化遗产。
文中注释和参考文献从略,请见原刊。
文章来源:《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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