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东]交融视域下的蚕神文化——以江南地区蚕神名称为中心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24-09-30 作者:吴晓东
摘要:江南地区曾经是蚕桑生产的重镇,其蚕神信仰文化也十分浓厚,这一区域的蚕神名称有马头娘、马鸣王、蚕花五圣、嫘祖等多种。马头娘这一名称源于解释蚕头的形状,它与印度的马鸣菩萨发生了融合。五圣神具有输运财帛的功能,各行业神的名称都与之结合,桑蚕行业也在其中,产生了“蚕花五圣”的说法。嫘祖为先蚕的神话传说,源于中原地区,是蚕桑神话传说的一个类型,江南地区接纳了这一类型的神话传说并广泛使用嫘祖这一名称。通过这些梳理可以发现,在文化融合的过程中,相似性以及同音是发生融合的两大动因。
关键词:蚕神;马头娘;蚕花五圣;嫘祖
丝绸之路是中西方贸易和文化交流的重要渠道,之所以以“丝绸”来命名,是因为丝绸在古代丝绸之路中是最主要的贸易商品,而中国是最早的丝绸生产地。中国远古的桑蚕养殖衍生了丰富的桑蚕文化与蚕神信仰。江南地区蚕桑文化十分丰富,这与它的蚕桑业紧密关联。这里养蚕历史悠久,浙江吴兴钱山漾遗址属于新石器时代良渚文化,出土有一批绸片与丝带,证明这一地区很早就已经利用蚕丝纺织。这一区域的桑蚕业一直得到很好的延续,在明清时期,江南可谓是全国最发达的桑蚕生产区,有“无尺地之不桑,无匹妇之不蚕”之说。
发达的蚕桑业是蚕神信仰的肥沃土壤,它既可产生自身的蚕神信仰,也可接纳外来的蚕神信仰文化。江南地区崇奉的蚕神名称各异,有马头娘、蚕花五圣、马鸣王、马明王、嫘祖,等等。这些蚕神名称的交互使用,反映了江南地区与华夏大地各区域的文化交融。
一、马头娘与马鸣菩萨的融合
江南一带,所祭祀的蚕神名称有多种,其中有一种为马头娘,或称为蚕花娘娘、马鸣王、马明王、马明菩萨。在湖州含山,蚕花圣殿内有蚕花娘娘塑像,其形象是蚕女与白马的组合,这可以说是马头娘的演化。动物神像的演化规律一般是这样的:一开始是动物原型;第二阶段是人与动物的结合,比如人首马身;第三阶段是动物成为人的伴随物,比如牛郎与牛;最后发展到完全的人,此时已经没有了动物的痕迹。含山蚕花娘娘(马头娘)的形象就处于第三阶段。
为什么蚕神会被称为马头娘?这是因为蚕虽然属于昆虫类,但它的头部却和马头有些相似。中国是最早养蚕的国家,考古发掘曾经挖出6000多年前仰韶早期的石雕蚕蛹(1)。在如此漫长的养蚕过程中,古人注意到了蚕头的这一奇异特点。先秦古籍《山海经·大荒北经》就有关于蚕头形状的描写:“有三桑无枝……有虫,兽首蛇身,名曰琴虫。”(2)这里说的琴虫,当是指蚕,因为《山海经·海外北经》说:“三桑无枝,在欧丝东,其木长百仞,无枝。”(3)其中的“欧丝”,指其前文所说的“欧丝之野在大踵东,一女子跪据树欧丝”(4),描写的便是一个女子在树上吐丝,而此树正是蚕虫所吃的桑树。这一记载很可能就是下文将要提及的蚕马神话,用来解释蚕的来源以及蚕的头为什么像马头。《山海经》里只模糊地说蚕的头是“兽首”,还没有明确地直接说是马头,马头的说法显然是后期对“兽首”的具体化。蚕头的形状是特别引人注目的,针对这一特点编出故事来加以解释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那么,古人编出了什么样的故事呢?上述《山海经》的记载显然就是其中的一种,具备了蚕马神话的一些元素:桑树、女孩、吐丝。《搜神记》所记载的蚕马神话是这样的:
旧说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唯有一女。牡马一匹,女亲养之。穷居幽处,思念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吾将嫁汝。”马既承此言,乃绝缰而去,径至父所。父见马,惊喜,因取而乘之。马望所自来,悲鸣不已。父曰:“此马无事如此,我家得无有故乎!”亟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必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邻女忙怕,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还求索,已出失之。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5)
蚕除了头像马头这一特点外,另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会蜕皮,小蚕虫钻出蚕茧后,要反复蜕皮几次,长为成虫,之后作茧自缚,作茧自缚是蚕吐丝的过程。蚕马神话便是古人借用蚕的蜕皮特点,对其头像马头的特点加以解释,说蚕是因为蜕皮后换上了马皮,它的头便像马头了。古籍《仙传拾遗》也有类似的故事记载:
蚕女者,当高辛氏之世,蜀地未立君长,无所统摄,其人聚族而居,递相侵噬。广汉之墟,有人为邻士掠去已逾年,惟所乘之马犹在。其女思父,语马:“若得父归,吾将嫁汝。”马遂迎父归。乃父不欲践言,马跄嘶不龁。父杀之,曝皮于庖中。女行过其侧,马皮蹶然而起,卷女飞去。旬日见皮栖于桑树之上,女化为蚕,食桑叶,吐丝成茧。(6)
《搜神记》是晋代干宝所著,文中没有提到故事在哪里发生。《仙传拾遗》是唐末五代时期杜光庭所著,说故事是发生在蜀地,也就是今四川一带。干宝的老家是汝南郡新蔡县,在今河南省新蔡县,后迁居海宁盐官之灵泉乡,今属浙江。干宝写作《搜神记》的具体时间虽然难以定论,但大抵是被征召为著作佐郎之后,他才有机会查阅大量典籍,以及搜集民间传说。这一时期,他已经定居江南。从《搜神记》中所记载的蚕马神话语言风格看,很可能是根据当地的民间传说所记录的。如此说来,蚕马神话很早就在江南流传了。《仙传拾遗》记载的蚕马神话晚于《搜神记》,语言风格相对简洁,且将故事发生地说是蜀地,故事情节与《搜神记》记载的基本一致,当是同源,是文化交融的结果。
蚕马神话的另一交融现象表现在马头娘这一名称,又被称为马鸣王,这是与印度马鸣菩萨的结合所致。马鸣是古印度佛教诗人,大乘佛教著名论师。传说他在小月氏说法,连马匹也饿着肚子听他说法,而不知去吃草料。人们认为他讲佛法之精到可以让马也能理解佛法,便尊其为“马鸣菩萨”。唐代以后随着佛教的传播,国内遂有“马鸣寺”和“马鸣庙”(7)。因马头娘与马鸣都是被信仰的对象,便发生了关联。余杭一带有一则蚕马神话最后是这样说的:“大家为了纪念那个姑娘,就按那姑娘的形象塑了一个像,并让她骑在一匹白马身上,称她为‘马鸣王菩萨’。每逢养蚕时分,大家便纷纷祭拜她,叩求她的保护,把她看成是蚕神菩萨。”(8)马头娘与马鸣大师结合之后被称为马鸣菩萨,这是容易被理解的,那为什么又在“马鸣”后面加一个“王”字成为“马鸣王”呢?《释神校注》里将马鸣王解释为浙西的藩镇:“马鸣王,《浙江统志》:‘神姓裴,名璩,为浙西藩镇,败黄巢以保境。’按:《石门县志》称裴、蒋。”并注释说:“马鸣王,浙江石门民间祭祀之俗神。”(9)清雍正《浙江通志》卷二百十九“马鸣庙”条:“邝世修《马鸣庙碑》:‘神裴姓,名璩,唐广明中,官浙西藩镇。会黄巢由湓寇浙,公力战破之,此土弗熸,没而庙食,以报其功。配飨者为蒋都官,佚其名,则与公戮力者也。’”(10)清光绪《嘉兴府志》卷十一“马鸣王庙”条引《石门县志》:“(庙)在上字圩,其神亦称裴、蒋二王。”(11)可见在浙江,马鸣庙祭祀的马鸣神与历史名将结合了,因其为王,故在名称后加“王”字而成为马鸣王。
马鸣王因书写的随意性又写为马明王。苏州桃花坞印刷的彩色木版年画有《蚕花茂盛》,蚕神马明王骑在一花马上,手捧一篮蚕茧,穿红袍长裙,戴簪冠,后有一侍女擎旗,旗上写有“马明王”三个字。海宁县有一首《马明王》歌谣:“马明王菩萨到府来,到你府上看好蚕。马明王菩萨出身处,出世东阳义乌县。爹爹名叫王伯万,母亲堂上柳玉莲。马明王菩萨净吃素,要得千张豆腐干。”(12)可见,在海宁所祭祀的蚕神也叫马明王。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载:“北高峰,石蹬数百级……山半有马明王庙,春月,祈蚕者咸往焉。”(13)《西湖梦寻》介绍北高峰时这样说:“在灵隐寺背后,有数百级的石阶,需蜿蜒曲折三十六次,才能攀登到山顶。山顶上有一座华光庙,用来供奉五显财神。在半山腰处则有马明王庙,每到春天,养蚕人都会到这里祈祷。”(14)此处延续了“马明王”的写法。
在浙江一带,蚕马神话有马变异为牛的异文,流传着一则黄牛皮裹走姑娘变化为蚕的神话,其故事结构与蚕马神话一致。故事情节是这样的:
传说在很早以前,钱塘江北岸有一户富豪人家,家中有一个小姐,自出娘胎十八春,还从来没有走出过房门一步呢。她生得眉清目秀,十分美貌,整天只知道躲在绣楼之上,描龙绣凤,做着女红。
有一天,小姐觉得有些气闷,在贴身丫环的再三劝说下,才和丫环二人一起下了楼,到花园里去游玩了半天工夫。
谁知道从此以后,小姐就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不适意。日子一长,连肚子都有些大起来了。小姐的父亲大吃一惊,请来医生给女儿看病。医生说小姐是有了喜。
啊呀呀,这可怎么了得!父亲心想:女儿长到一十八岁,还从没见她跟哪一个陌生的男人来往过,怎么会出这种事的呢?就把那丫环叫了来,再三盘问。问到后来,丫环说:“小姐确实从来没有和外人来往过,就是那天游花园,看见一头大黄牛。小姐很喜欢它,和它在一起玩了一阵子,难道是……”
听到这里,小姐的父亲早已火冒三丈,哪里还有心思再听下去!当场派人到花园去,把大黄牛活活杀死,剥下一张皮,晾在花园的一棵大树上。
过了两天,小姐知道了,心里十分难过,正在自己房里伤心哩。突然,天空中刮起了一股龙卷风,先把牛皮卷了起来,接着又把小姐也裹了进去,一眨眼工夫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小姐的父亲得到这个消息,连忙派人四出寻找小姐的下落。东寻西找,最后终于在一棵大树上找到了那张牛皮。
派出去的人把牛皮带回来,交给主人。大家打开牛皮一看,只见里面有许许多多黑油油的小虫子,在蠕蠕爬动着。大家说:“也许这就是小姐变的吧?”
小姐的母亲心疼死了,就把这些小虫子收集起来,放在一只竹匾里喂养。又从当初发现牛皮的那棵大树上采来许多树叶,这就是后来的桑叶,拿给它们吃。慢慢地,黑虫子就变成了白色的蚕了,最后结成茧。(15)
蚕马神话的另一个发展方向是牛郎织女。织女的原型是蚕女,而牛郎是蚕马神话中马的变异。牛郎织女故事的结构依然保留了蚕蜕皮的痕迹,笔者在《蚕蜕皮为牛郎织女神话之原型考》一文中指出,织女的衣服被偷是蚕蜕去旧皮,而牛郎踩着牛皮去追织女,来源于蚕马中的马皮飞起来裹走织女。浙江的这则“蚕牛神话”,正好是蚕马神话向牛郎织女神话演变的一个过渡(16)。从这一演变也可以看到,蚕神在江南一带的演变是非常复杂的,不仅仅体现在所信仰的神的名称上,也体现在神话故事上。
马头娘的名称到底起于何处,目前没有定论。《山海经》里就已经有将蚕虫的头描写为“兽首”的记载了,《山海经》当是中原之地的文献,而古代蜀地也有“马头娘”的信仰:“元妃西陵氏为先蚕,实为要典。若夫汉祭菀窳妇人、寓氏公主,蜀有蚕女马头娘,又有谓三姑为蚕母者,此皆后世之溢典也。”(17)从考古来看,1926年中国第一代考古学家李济组织发掘的山西夏县西阴村的遗址里面,就发现了被人为切割的半个蚕茧,此蚕茧距今5600年至6000年。2021年,考古人员在对夏县另一处遗址师村遗址进行发掘时,又发现了距今6000年前4枚仰韶早期的石雕蚕蛹,其中一枚形状大小如枣核,呈浅褐色,上面用尖锐器物刻上了条状的花纹,这充分证明当时已经有了人工养蚕(18)。不过,养蚕只是蚕马神话诞生的基础,并不能说明哪里最早养蚕哪里就是蚕马神话的诞生地。
二、“蚕花”与“五圣”的融合
在江南地区,被信奉、祭祀的蚕神里还有一个“蚕花五圣”。清代杨屾《豳风广义》记载:“蚕室备,内设先蚕位,不忘本也。历代所祭不同,即如:汉祀宛窳妇人、寓氏公主;蜀有蚕女马头娘,又有三娘为蚕神者;又南方祀蚕花五圣者,此后世之溢典也。”(19)这里只比较宽泛地指出“蚕花五圣”是在南方被祭祀。《中国风俗辞典》将“蚕花五圣”的信仰范畴缩小到浙江杭嘉湖地区:“蚕花五圣,‘蚕神’的别称,流行于浙江杭嘉湖地区。蚕农在养蚕期间,凡蚕儿大眠、上山、回山以及缫丝等过程中必祭之神。或赴庙焚香祷祝,或在家中祭祀,俗称‘拜蚕花五圣’。对此神有两说:一说即蚕花娘娘;一说为男性,其像三只眼睛六只手,来历不明。”(20)关于“蚕花五圣”这个名称,显然是“蚕花”与“五圣”的组合。蚕花指蚕茧、蚕,这个问题不大,那么,“五圣”是指什么?为什么“蚕花”与“五圣”会结合?
关于五圣的来历,有多种说法。在浙江台州葭沚一带,每年渔休季节的大暑日,都要举行送瘟神活动,“五圣”便是活动的主要信仰神。关于“五圣”的来历,当地认为他们五人生前是五个进士。皇帝为了试探张天师的捉妖本领,让人在地下挖个洞,让五个进士在洞里奏乐,然后召张天师进宫,问他这是什么妖怪?张天师说,这好办,他用手里的宝剑在地上这么一划,地洞里五进士的头就全都掉了下来。这五进士死后冤魂不散,常要作祟。皇帝便封他们为“五圣”(21)。另有传说,“朱元璋平定天下以后分封诸臣,梦见千万阵亡的将士要求祀典,于是就以其中的五位阵亡的将士为代表,命江南民间立庙祭祀,俗称‘五圣堂’”(22)。或说,“唐光启年间在婺源城北有一座王喻的园林,有一天园中红光冲天,五位神人从天而降,自称是奉天命福佑当地人,然后又升天而去。于是,官府与民间百姓纷纷修庙虔诚供奉,据说所求必应”(23)。
以上这些传说未必真实,这里想指出的是,从字面上看,“五圣”不是一个指称明确的名词,圣乃神圣,五圣相当于五神,不管“五”是实指还是虚指,五圣都不是一个确指的概念,因此人们自然会去阐释五圣到底具体指的什么神。也正因如此,“五圣”便与其他诸多名称纠缠在了一起,显现出一种文化交融的样态来。
《辞海》中有“五圣”条:“亦称‘五通’。中国旧时南方(一说不限于南方)乡村中供奉的神道。相传为凶神。本是兄弟五人,唐末已有香火,庙号‘五通’。宋徽宗大观年间赐庙额曰‘灵顺’。宋代由侯加封至王。因其封号第一字为‘显’,故又称‘五显公’。赵翼《陔余丛考·五圣祠》:‘《七修类稿》又谓五通神即五圣也。然则五圣、五显、五通,名虽异而实则同。’”(24)在此,“五圣”与“五通”“五显”另外两个名称被说成是同一性质的神。乌丙安的《中国民间神谱》这样解释:“五圣,又称‘五显’‘五通’‘五郎神’‘安乐神’‘木下三郎’‘木客’‘独脚五通’‘花果五郎’‘护界五郎’等。”(25)在此,“五圣”又与“五郎”“安乐神”“木下三郎”“木客”等名称发生关联,并且在“五通”前还加上定语“独脚”,在“五郎”前加上“花果”“护界”,情况更为复杂,其文化交融可见一斑。
“五通”其实是来自印度的“五通仙人”,是具有五种神通的人物,他们所具有的这五种神通是天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至于“五通”为什么与其他神名发生融合,黄景春如此解释说:“由于都有个‘五’,就在神坛上塑五位神仙,合称‘五郎神’。他们在庙坛上并排而立,一起接受香火。在信仰过程中,依托佛经中‘一角仙人’‘独角仙人’的说法,因谐音而出现‘一脚五通’。因南方山魈(木客)也是一脚,于是五通神跟山魈融合起来。同时,五通神跟五盗神相结合,因‘盗’与‘道’同音,演变成了五道神;‘道’与‘路’同义,又说成了五路神。五通神有盗财行径,五盗神是盗窃者,又都是五人一伙,比较容易混淆。其实五道神是佛教阴间之神,跟五通原本没有关系,但通过相同的音义、人数的周转,竟然共用同一个神名。”(26)
不过,我们可以推测,应该是因为“通”有通达的意思,与“道”吻合,五通才与佛教阴间之神五道神结合,而“道”与“盗”同音,五通神演变为五盗神,从此具有了可以“输运财帛”的功能,受到民众祭祀。《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六载:“杭人最信五通神,亦曰五圣,姓氏源委,俱无可考。但传其神好矮屋,高广不逾三四尺,而五神共处之。或配以五妇,凡委巷若空园及大树下,多建祀之,而西泠桥尤盛。或云,其神能奸淫妇女,输运财帛,力能祸福见形,人间争相崇奉,至不敢启齿谈及神号,凛凛乎有摇手触禁之忧,此杭俗之大可笑者也。”(27)由此可见,五圣除了具有淫的特点之外,更重要的是具有“输运财帛”的功能。
正因为五圣具有“输运财帛”的功能,很多行业所祭祀的行业神都冠以“五圣”,如“棚头五圣”(家畜养殖)、“塘头五圣“(养鱼)、“利市五圣”(商贸)等,蚕桑业所祭祀的神自然也不在例外,于是便有了“蚕花五圣”。这里的“五圣”,显然相当于“神”的含义,以上的这些行业神即可称为棚头神、塘头神、利市神、蚕花神。所以,无论五圣的起源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与蚕神关系不大,“蚕花五圣”这个名称,是一种文化交融的结果。
三、嫘祖故事的变异与交融
江南一带的蚕神也被说是嫘祖。嫘祖文化在江南地区也很盛行,《耕织图》原为南宋绍兴年间于潜县令楼璹所作,后来分离为《耕作图》与《蚕织图》,其中《蚕织图》有24幅图,描绘了自腊月浴蚕到下机入箱的养蚕、织帛整个过程,其中部分内容反映了对嫘祖先蚕的信仰与祭祀。
嫘祖作为先蚕被祭祀和传说的地区很广,尤其在几个声称为嫘祖故里的地方盛行。目前声称为嫘祖故里的地方除了属于江南的浙江杭州,还有山东费县,湖北宜昌、远安、黄冈、浠水,河南开封、荥阳、西平,四川盐亭、茂县、乐山,山西夏县。这说明关于嫘祖的故事不仅流传广泛,而且还在地化了,在当地有了相应的风物、信仰民俗。从这些地区的分布来看,江南地区关于嫘祖故里的传说虽不算多,但毕竟有,那嫘祖是原产的还是流传过来的呢?
纵观嫘祖故里的考证,最主要的证据便是古籍记载“西陵”为嫘祖住地,民间传说中的嫘祖也总是与西陵联系起来。《国语》云:“黄帝居轩辕之丘,娶于西陵氏之子,谓之嫘祖氏,产青阳及昌意。”(28)《史记·五帝本纪》云:“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29)那么,要证明嫘祖的故里所在,大多是在当地找出有关西陵的记载,而声称是嫘祖故里的地方,也大多是从典籍文献里找到本地存在西陵的记载。比如河南省的西平县,其主要依据是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有相关记载:“《春秋左传》所谓江、黄、道、柏,方睦于齐也。汉曰西平,其西吕墟,即西陵亭也。西陵平夷,故曰西平。”(30)另外,西平在汉代属于汝南郡,甘肃武威磨咀子于1981年发现汉简将近40枚,其中的“王杖诏令”简上有“汝南西陵县”等文字(31),也被用来佐证西平以前确实是西陵。其逻辑是,西平既然是西陵,而嫘祖是西陵人,西平自然是嫘祖的故里。
以上推理是建立在认为嫘祖为真实历史人物的基础之上的,但关于嫘祖的研究有两种完全相反的观点,一种认为是历史真实人物,另一种则认为是神话人物。嫘祖是黄帝的妻子,她的历史真实性自然与黄帝有关。顾颉刚、何新等许多历史学家都认为黄帝是神话人物,何新更是直接认为黄帝的“黄”其实是“光”的变异,是古人对太阳的称呼(32)。太阳运行的轨道称为黄道,根据太阳运行规律制定的历法称为黄历。如果黄帝是太阳,那么嫘祖自然是月亮的化身。古人习惯将东边与日对应,而将西边与月对应,并在东边祭祀太阳,西边祭祀月亮,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近代。北京目前依然保留有位于东边的日坛与位于西边的月坛。在中国文化里,西边与月亮对应,西边的山是月亮的归宿,因此,以月亮为原型的嫘祖,就被说成是西陵氏。
撇开嫘祖是否为历史真实人物的争论不说,嫘祖总归是黄帝的妻子,所以嫘祖的传说故事当结合黄帝来考虑其属地。目前声称为黄帝故里的地方为河南新郑,而黄帝的“行迹”主要在中原地区,也就是说,黄帝文化主要在中原,因此,嫘祖文化源于中原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那么,嫘祖怎么与蚕神关联起来了呢?为什么要把蚕花娘娘附会到嫘祖身上呢?在河南民间有关于嫘祖最早发现蚕的传说:黄帝打猎来到西山,看见一位从嘴里往外吐丝的女子,经叙谈得知,她原是王母娘娘的侍女,名叫嫘祖,偷吃了一种仙草,这种仙草不论喂人喂蚕,吃了都会吐丝。她因此违犯了天规,被打下了凡间,经西陵氏收养。黄帝见她有大本事,便不顾她长相粗黑,和她结了婚。从此,在嫘祖的教导下,人们学会了养蚕、缫丝、织锦,越来越多的人穿上了衣裳。为了不忘她的功绩,农家的织机房里都敬祖神,就是嫘祖(33)。
从“嫘”这个字也可以梳理出一些线索来。这个字的声符为“累”(繁体字为“纍”),《说文解字》云:“从糸畾声。”(34)按《象形字典》的解释,“累”字原来只有“畾”部,篆文才在“畾”的下面加上“糸”字构成“纍”。“糸”是丝线,“累”字强调将丝线缠绕成团。由此我们可以推测,本来嫘祖这一名称是由“月”的古音演变而来,只不过它的音经过长期的演变,与“累”的音相同了,于是用“累”字来记录。为了区分,再加上一个“女”字构成“嫘”,成一个专用字。由于语音的雷同,导致嫘祖与丝线发生关联。古人为什么要在“畾”这个字上加上与丝线有关的“纟”字?按照古人造字的规律,应该是因为“畾”这个音具有丝线的意思,而“畾”这个字本身又体现不出它与丝线的关系,于是便加上“糸”这个表意的偏旁。
嫘祖与黄帝是汉语区的神话人物,其起源地当在中原地区,江南地区流传嫘祖故事,是文化交流的结果。江南地区之所以接纳并盛传嫘祖先蚕的故事,是因为这里是养蚕的聚居地,具有很好的语境。
综上所述,在江南地区蚕桑信仰文化中,蚕神的名称十分复杂,马头娘是解释蚕的形象的,是最底层的,它与马鸣菩萨发生了融合,之后又与当地的“五圣”发生关联,产生了“蚕花五圣”的说法。嫘祖为先蚕的神话传说源于中原地区,是蚕桑神话传说的另一个类型,江南地区也接纳了这一类型与嫘祖名称。文化融合是普遍的现象,从以上这些名称可以看出,在文化融合的过程中,相似性以及同音是发生融合的两大动因。
基金: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创新工程项目“南方民族口头传统基础与转化应用研究”(项目编号:MWS20240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吴晓东,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神话学、口头传统。
文中注释和参考文献从略,请见原刊。
文章来源:《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2024年第2期
凡因学术公益活动转载本网文章,请自觉注明
“转引自中国民族文学网(http://iel.cas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