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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东]毛衣女故事的母题构成与主角来源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8-09-28  作者:吴晓东

  摘 要: 毛衣女故事与牛郎织女故事一样, 都是由最初的蚕蜕皮故事演变而来。早期蚕蜕皮故事之“蜕去旧皮”与“换上马皮成马头蚕”两个母题演变成了“失衣”与“逃离”两个基干母题, 其他母题是围绕者两个母题而出现的。毛衣女故事主角的来源与“日”的语音演变有关。

  关键词: 毛衣女; 牛郎织女; 蚕马神话; 天鹅处女;

  作者简介: 吴晓东 (1966-) , 男, 湖南凤凰人,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南方少数民族民间文学。

 

  一、两个基干母题

  故事是由不同的母题组成的, 一个故事就是一个母题链。然而, 将一个故事拆分为母题时, 不同的学者往往会有不同的拆分结果, 毛衣女故事也会如此。此故事的典型文本即晋代郭璞《玄中记》中的“雀女”如下:

  昔豫章男子, 见田中有六七女人, 不知是鸟, 匍匐往, 先得其所解毛衣, 藏之, 即往就诸鸟。诸鸟各走就毛衣, 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 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令女问父, 知衣在积稻下, 得衣飞去。后以衣迎三女, 三女得衣亦飞去。[1]6

  可以将“昔豫章男子, 见田中有六七女人, 不知是鸟, 匍匐往, 先得其所解毛衣, 藏之, 即往就诸鸟。诸鸟各走就毛衣, 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 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称为“窃衣”, 也可细分, 将“昔豫章男子, 见田中有六七女人, 不知是鸟, 匍匐往, 先得其所解毛衣, 藏之, 即往就诸鸟”叫做“窃衣”, 把“诸鸟各走就毛衣, 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 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称为“结合”, 甚至将“生三女”再独立出来, 分为“窃衣”“结合”“生子”。再比如, 可以将“其母后令女问父, 知衣在积稻下, 得衣飞去。后以衣迎三女, 三女得衣亦飞去”称为“逃离”, 也可只将“其母后令女问父, 知衣在积稻下, 得衣飞去”这部分称为“逃离”, 而将“后以衣迎三女, 三女得衣亦飞去”单独称为“迎女”。也就是说, 整个故事可以划分为“窃衣——结合——生子——逃离——迎女”等五个母题, 也可以粗划分为三个或四个母题。粗细的划分都有其道理, 母题的切割, 其实是人为主观的, 不同的切割有其不同的理由依据。在实际的操作中, 母题几乎不可能是“最小的情节单元”。吕微曾经阐释过这样的观点:“母题绝不是叙事的‘最小单位’”“从理论上说, 一个故事的内容可以被无限地切分下去, 在这个意义上, 我们实际上无从得到所谓的‘最小叙事单位’的母题。”[2]吕微强调母题的去内容化而注重其可重复性, 但是, 以上无论是细分还是粗分, 其结果也几乎都是可重复的。既如此, 一个故事的母题难以得出统一的母题, 那么, 如果从故事的起源来考虑, 这个故事当划分为几个母题呢?

  学者一般都认为毛衣女故事与牛郎织女故事属于同一类型, 即天鹅处女型, 具有共同的来源, 我们不妨先来看看牛郎织女的母题链。笔者在《蚕蜕皮为牛郎织女神话原型考》一文中曾讨论了牛郎织女这一神话故事是由蚕蜕皮故事演变来的。人们在长期的养蚕过程中, 观察到蚕的头有点像马的头, 于是把蚕称为马头娘, 并用蚕虫蜕皮的这一现象来来阐释它的头为什么像马头, 织女则是蚕虫的拟人化。同时, 马演变为牛, 牛再分化为牛与牛郎。蚕蜕去旧皮被说成牛郎偷了织女的衣服, 蚕换上马皮也演变成了牛郎踩着牛皮去追织女 (其实是牛皮飞起来卷走织女) 。

  由于无法回到故事起源的当初, 只能从逻辑上推测出当初的蚕蜕皮故事:蚕蜕去旧皮, 换上马皮便成了马头蚕。这应该是最简单的故事了, 但这个简单的故事已经具有了两个基干母题, 即“蜕去旧皮”与“换上马皮变成了马头蚕”。牛郎织女神话故事便是从这里出发, 发展演变而来的。

  牛郎织女的异文很多, 典型的牛郎织女故事如下:

  ……牛郎听了老牛的话, 来到黑龙潭边, 果然看到七个美丽的少女在嬉笑戏水, 牛郎就随便拿了一套衣服。洗澡的七个少女见有人来了, 慌忙上岸穿衣, 最小的七姑娘找不到衣服, 哭了起来, 她的几个姐姐都飞了。牛郎从树后走出来, “咱俩过日子吧!”七姑娘看到憨厚、可爱的牛郎, 也爱上了他, 他们一起回到了家。

  牛郎和织女在一起甜甜蜜蜜地生活了两年, 生了一双可爱的儿女。织女闲了就教村里的小姐妹织布, 做衣。牛郎不知道他媳妇是王母娘娘的小女儿, 织女也不想告诉牛郎。地上两年, 天上只过了两天, 王母娘娘听到七女儿下凡了, 非常恼怒, 下令让天兵天将把织女抓回了天庭。

  牛郎干完活回到家里, 只见一双又哭又叫的儿女, 到处找不到织女。老牛把事情给牛郎说了, 并说:“我已经要死了, 我死后你把我剥了, 披上我的皮, 双脚踩在我的两根大骨头上, 挑起你的儿女到天庭找织女去。”老牛说完就死了。牛郎非常伤心, 没有其他办法, 就照老牛的话做了, 快到织女住的地方了, 王母娘娘拿出金簪划了一下, 便是现在的银河。牛郎和织女只能隔河相望。只有每年七月七日夜, 好心的喜鹊搭成一座桥, 牛郎、织女才能见一次面。[3]793

  这则典型的牛郎织女故事一般划分为“窥浴——窃衣——结合——生子——逃离——追妻——相会”等母题, 但从起源来看, 这些母题可以归纳在早期蚕蜕皮故事的两个基干母题之下。具体来说, “窥浴——窃衣——结合——生子”可置于“窃衣 (织女失去衣服) ”之下, 而“逃离——追妻——相会”可置于“追妻 (牛郎踩着牛皮追织女得以相会) ”之下。“窃衣”与“追妻”这两个母题正好对应“蚕蜕旧皮”与“换上马皮成马头蚕”两个环节。图示如图1所示:

  图1 牛郎织女神话两个核心母题的来源与发展

  之所以认为牛郎织女神话故事来源于蚕马神话故事而不是相反, 是因为从目前搜集到的材料看, 不仅蚕马神话具有一定的民俗遗留, 即人们把蚕称为马头娘, 说蚕的头像马头, 遗留有祭祀马头娘的习俗, 还因为蚕头没有角, 一开始不可能说蚕头像牛头, 所以笔者推断蚕牛神话应该比较晚才由马或者狗等动物演变而来, 然后蚕牛神话才演变为牛郎织女神话。

  在“窃衣”这部分, “窥浴”“结合”“生子”都是后来衍生出来的, “窥浴”是为“窃衣”铺垫, 而“结合”“生子”本来应是换上新皮之后的事, 蚕马神话就没有这样的母题。《仙传拾遗》记载的蚕马神话是这样的:

  蚕女者, 当高辛氏之世, 蜀地未立君长, 无所统摄, 其人聚族而居, 递相侵噬。广汉之墟, 有人为邻士掠去已逾年, 惟所乘之马犹在。其女思父, 语马:“若得父归, 吾将嫁汝。”马遂迎父归。乃父不欲践言, 马跄嘶不龅。父杀之, 曝皮于庖中。女行过其侧, 马皮蹶然而起, 卷女飞去。旬日见皮栖于桑树之上, 女化为蚕, 食桑叶, 吐丝成茧。[4]336

  这则蚕马神话初看似乎没有“失去旧皮”的母题, 而只有“换上新皮”的母题。其实, “失去旧皮”母题在这里演变成了“失父”, 是失去了父亲, 才导致女子最后与马结合。“父”与“肤”同音, 口传故事中“失肤”与“失父”是一样的, 这便构成了起初的“失肤”演变为“失父”。肤者, 皮也, 所以, 蚕马神话也是具备完整的蜕去旧皮, 换上新皮的完整故事结构的。

  蚕马神话中因为“失肤”变成了“失父”, 所以得添加点失去父亲的原因, 即战乱。父亲是在兵荒马乱中被别人抢走了。蚕马神话也解释了马皮的来源, 即父亲不乐意嫁女而把马杀了。就“失去旧皮”“换上新皮”这两个核心母题而言, 蚕马神话与牛郎织女神话的核心母题是一致的。

  二、毛衣女故事的母题构成

  参照牛郎织女的划分, 毛衣女故事也可粗划为“窃衣”“逃离”两个核心母题。具体来说, “窃衣——结合——生子”可归纳在“窃衣”母题之下, 而“逃离——迎女”可归纳在“逃离”母题之下, 如图2所示:

  图2 毛衣女故事的两个核心母题的来源与发展

  与典型牛郎织女神话故事比较, 其最大的变异在于“追妻”母题丢失, 只剩下“逃离”母题, 就是女子逃离时男子没有借用牛皮、马皮或其他什么皮追赶。在蚕马神话中, 马皮飞起来裹走了女子, 这是女子不情愿导致的, 毛衣女得衣之后逃离, 也是不情愿的一种表现。这种不情愿在蚕马神话、牛郎织女、毛衣女故事都有表现。那么, 是什么动因致使这些神话故事出现这种不情愿因素呢?应该是人兽婚的忌讳。人兽婚的形成, 首先是蚕的拟人化, 蚕演变为女子 (织女) 。蚕, 本身是一种昆虫, 由于蚕对人们生活影响重大, 得到人们的喜爱, 人们便亲切地称之为蚕宝宝, 蚕姑娘, 蚕马神话中的蚕就会被拟人化。

  既然是人兽婚, 人这一方总是要表现出不情愿来。蚕马神话初期, 是蚕马婚, 蚕与马都是动物, 谈不上有什么忌讳, 但一旦蚕拟人化了之后, 即蚕演变为女子之后, 便是人兽婚了, 这时就会产生忌讳的情绪来, 形成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因。表现在故事中, 便是女子不乐意嫁给马, 于是马皮强行卷走女子。干宝《搜神记》里记载的蚕马神话有这么一段话:

  女与邻女于皮所戏, 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 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 如何自苦!”言未及竟, 马皮蹶然而起, 卷女以行。邻女忙怕, 不敢救之。走告其父。[5]173

  这就是说, 马被杀了之后, 马皮被挂在绳上, 女子对马皮说:“你是畜生, 还想娶女子当老婆?你被杀, 是自讨苦吃!”这样, 马皮才骤然飞起来将女子卷走。在此之前, 女子的父亲知道了事情的缘由, 也觉得如果女儿嫁了马是很丢人的事, 才不得已将对自己有功的马杀了。毛衣女故事也延续了不情愿的内在动因, 保留了逃离的情节:其母后令女问父, 知衣在积稻下, 得衣飞去。后以衣迎三女, 三女儿得衣亦飞去。兽皮飞起来裹走女子的核心母题变成找到衣服, 原因是兽方角色的演变所致, 此角色已经完全为人所替代。

  毛衣女故事虽然保留了女方不情愿的内在动因, 但它与蚕马神话有一个很大区别, 即人与兽的位置正好是颠倒的, 也就是说, 在蚕马神话, 女方是人, 而在毛衣女故事, 女子是禽, 或者说禽人结合, 男方却完全是人, 没有丝毫兽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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