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国内的洪水神话研究,在涉及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洪水神话时,对于资料的运用和辨析尚且存在不少问题,而建立在错误基础上的研究论断亦难逃误判之虞。 故而,本文以洪水神话泥板和文献为基础,梳理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洪水神话文本,并粗略辨析泥板文献版本与异文之间的关联。同时综合考虑泥板文本与神话文本的具体关系,将该地区的洪水神话文本分为初始底本文本与文化文本两个层次。继而以此为基础,探析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洪水神话文本的特点与传承脉络。
[关键词]美索不达米亚;洪水神话;版本;异文
[作者简介] 刘潋,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博士后。
按照日本神话学家大林太良的分类,洪水神话被归类到起源神话的“宇宙起源神话”。①洪水神话属“末日神话”一种,“末日神话”又分为“过去的末日神话”和“未来的末日神话”。洪水神话可谓是“过去的末日神话”中最为著名的一个亚类型。
两河流域的洪水神话属于“过去的末日神话”,讲述的是发生在远古时代的一次毁灭人类的大洪水。时至今日,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已知的洪水神话文本可笼统分为四大文本:苏美尔洪水神话、《阿特拉-哈西斯》史诗、《吉尔伽美什史诗》片段以及亚历山大时期贝罗索斯的记述。此外尚有乌伽里特地区发现的洪水泥板,它是巴比伦洪水传统在美索不达米亚之外已知的惟一版本。其中的三个楔文洪水神话,主人公的称谓分别是朱苏德拉、阿特拉-哈西斯、乌塔纳皮什提姆。最初这一神话文本是1872年乔治·史密斯在翻译亚述巴尼拔图书馆馆藏泥板文献时发现的,后经证实为《吉尔伽美什史诗》的第十一块泥板(XI),主人公名为乌塔纳皮什提姆,另外两个洪水神话分别为苏美尔语的朱苏德拉洪水神话和阿卡德语的阿特拉-哈西斯洪水神话。
国内学界研究洪水神话的相关论文,但凡涉及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大都会提及《吉尔伽美什史诗》第十一块泥板中的内容,有的文章还把该版本认作是世界上最早的洪水神话。也有个别提及了朱苏德拉洪水神话和阿特拉-哈西斯洪水神话,但是由于所据资料并不准确,例如:通过某些片段性的转述,或是缺少对于泥板文献自身情况、文化背景的了解,以及所据材料严重落后于相关领域研究进展等等。导致在资料、背景方面错讹较多,内容方面亦含混不清。
至于常被人视作洪水神话滥觞的亚述巴尼拔②图书馆中发现的吉尔伽美什史诗泥板,其中的洪水神话很明显是后进入吉尔伽美什史诗的。而原本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洪水神话与吉尔伽美什故事是彼此独立的故事。除了我们常说的阿卡德语《吉尔伽美什史诗》以外,还有5部苏美尔语吉尔伽美什史诗,分别是《吉尔伽美什与阿伽》、《吉尔伽美什与胡瓦瓦》、《吉尔伽美什、恩奇都与冥界》、《吉尔伽美什与天牛》、《吉尔伽美什之死》。单从名字上看,③我们也能大概猜测出阿卡德语《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内容与苏美尔语的吉尔伽美什史诗系列具有一致性,而苏美尔吉尔伽美什系列史诗中并没有洪水神话的内容。
一、美索不达米亚洪水神话的“版本”及其相关概念
论及美索不达米亚的洪水神话的版本,其指称并不统一。有人把朱苏德拉洪水神话、阿特拉-哈西斯洪水神话、《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洪水神话和贝罗索斯转述的洪水神话分别看作一个版本。也有人把上述四种洪水神话做了更细致的版本划分,比如:把阿特拉-哈西斯洪水神话不同时期的文本视作一个版本,兰伯特就是一例。自然也有分得更细的,把出土的每一份洪水神话文献都称作一个版本。有时这几个不同层面的“版本”之称还会混在一起。
就美索不达米亚洪水神话的具体情况而言,诸如“苏美尔洪水神话”、“阿特拉-哈西斯洪水神话”等这一层面的神话文本,往往是由若干个不同时期、不同出土地的泥板文献残片共同构成,所以目前这几篇为大众所了解的、情节较为完整的楔文洪水神话,往往是在现代学者的努力下,不断地将出土的相关泥板文献搜集、拼凑起来,并最终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据此我们可以把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洪水神话,尤其是楔文洪水神话视为“复合型”洪水神话。当然其中也有比较完整的泥板文献,比如《吉尔伽美什史诗》的“标准本”。
为了避免混乱,在这篇文章里,我们把“苏美尔洪水神话”等四种洪水神话,统一视作“四大文化文本”,把构成这四大文化文本的泥板文献称作“版本”。同时每一块作为资料来源的泥板文献亦是构成文化文本的“底本”。由于美索不达米亚的书吏传统,绝大多数泥板上的故事并非个人化的独创讲述,而是泥板抄本,不排除其中有些抄本被带上了一定的个人创作色彩。鉴于此,对于那些在语言、风格、情节上差异明显的版本,我们称之为“异文”。
二、苏美尔洪水神话
苏美尔语的洪水神话是与吉尔伽美什史诗系列无关的一个独立神话故事。苏美尔语的朱苏德拉洪水神话,因为泥板残缺严重,至今人们未能窥其全貌。即便如此,现存的泥板也已经向我们透露出比《吉尔伽美什史诗》第十一块泥板中的洪水神话更为丰富的信息。
目前保留的泥板内容,基本包括两大内容,一是大神下令重新令人类繁衍,并且从天上降下王权,宣布城名,分配城池。二是大神安和恩利尔决定发动洪水再次毁灭人类,恩基偷偷向人间王者朱苏德拉泄密。洪水肆虐七天七夜以后,风暴平息,朱苏德拉钻开孔洞,下船,祭祀诸神。安和恩利尔赐给朱苏德拉神一般永恒的生命,令其在迪尔蒙定居。
神话的开头已经缺失,从泥板第一栏残存的内容中可得知,神停止了令人类凋敝的行为,人们重新建立城池,动物也开始繁殖,世间再度欣欣向荣。据此推测,在洪水灭世之前,神曾经对人类降下灾厄,大地上生灵凋敝,其后神灵回心转意,人类再度繁盛。重复多次的灭世行为在阿卡德语洪水神话中亦可以得到印证。其后的洪水部分则与《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洪水故事情节差异不大,包括恩基告密;风暴伴随洪水肆虐,淹没地上一切生物;风暴止息后太阳神出现,洪水退去;朱苏德拉下船,随船逃生的动物也都纷纷下船登陆。朱苏德拉祭祀诸神,神对幸存者立誓,并赐予其永恒的生命和居所等我们熟悉的情节。虽然苏美尔洪水神话几乎只保留下了洪水这一段,但是从文本起始部分的残存词句可以看出,它并不是一个独立的故事,而是一个更宏大故事的一部分,在洪水之前还有其他情节丢失了,而丢失的这部分情节很可能就是《阿特拉-哈西斯》史诗前两块泥板的内容。
苏美尔语洪水神话基本保存在尼普尔出土的泥板CBS 10673中,另外还有两个残缺较严重的文本CT 46.5和STVC 87 B。
CBS 10673是一块六栏泥板,正反各三栏,由阿诺·福柏于1914年首次公布。④在修补后的苏美尔洪水神话中,CBS 10673所占篇幅大约为80余行,缺失的行数大约有230行左右,而剩下的80余行,很多也都不完整。例如:第三栏的前六行内容仅余“......天座。......洪水......人类。所以他做......随后宁图......”⑤可读。
另两份文本的残缺更为严重,其中CT 46.5来自亚述巴尼拔的图书馆收藏,它是一份双语文本,可能是CBS 10673第三栏残缺部分的一个较晚期版本。⑥它存在着作为一个独立异文的可能性。因为现存CT 46.5包含了洪水前国王世系名录的结尾,还提到了大神恩利尔和人类的喧闹,类似情节曾分别出现在苏美尔王表和《阿特拉-哈西斯》史诗中。因此它也有可能并不一定单纯是苏美尔洪水神话的抄本之一,而是另一个异文。亚述学者一般把它看做苏美尔神话复合文本的来源之一,在不明确的情况下,我们还是把它看做与CBS 10673并列的复合文本之一,但不判断为一篇异文。STVC87 B的情况也相差无几——或许属于同一来源,或者基于相似的内容写成⑦。
三、《阿特拉-哈西斯》洪水神话
阿卡德语泥板文献《阿特拉-哈西斯》中洪水神话的内容远比《吉尔伽美什史诗》中丰富,而较之苏美尔语的朱苏德拉洪水神话,《阿特拉-哈西斯》泥板保存完好度更佳,存世的版本数量也更多。
不同于《吉尔伽美什史诗》,《阿特拉-哈西斯》史诗中的洪水情节是一个完整连贯故事的组成部分之一。在其保存最完好的版本──伊辟格-阿亚版本中,洪水故事记录在第三块泥板上。通过《阿特拉-哈西斯》史诗我们才知道,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洪水神话仅仅只是“过去的末日神话”的一部分,在洪水灭世之前,人类数次险些灭亡,但都在恩基的帮助下免于覆灭。直至最后一次,洪水毁灭了人类,仅有国王阿特拉-哈西斯等个别人得以逃脱。
《阿特拉-哈西斯》史诗的内容主要由两部分构成,分别是起源神话中的“人类起源神话”,以及末日神话中的“过去的末日神话”。史诗讲述了世界之初,神灵分理天地,各司其职,小神们则长年夜以继日辛苦劳作,“当诸神如人类一般/忍受劳作、遭受苦工。/神灵负荷沉重,劳作繁多,苦痛深切。”⑧最终他们不堪忍受,举行暴动,围困了大神恩利尔的神庙。于是恩利尔下令杀死一位神灵,用他的血肉拌和泥土作为材料,由生育女神造出人类,让人类负担众神的苦工,辛苦劳作以供养神祇。“靠着镐和铲,他们建起神殿,/他们筑起高大的运河河堤。/给人们以食粮,奉[诸神]以供养。”⑨几百年过去了,人类增殖,大地上一片喧嚣,恩利尔抱怨人类吵得他睡不好觉,下令在人间播散疫病。怜悯人类的恩基却把这个消息偷偷告诉人间国王阿特拉-哈西斯,并传授他逃脱疫病,免于灭绝的方法。此后,又是几百年过去了,繁衍起来的人类再次吵得恩利尔睡不好。恼怒的恩利尔下令切断人类的给养,雨水不再落下,泉渊不再升涌,田野减产,土地荒芜。恩基再一次把度过灾厄的方法告诉了阿特拉-哈西斯,获得神灵暗中帮助的人类,又一次逃脱了灭绝的命运。在这之后,人类第三次遭遇天灾,这一次恩基似乎已在众神集会上宣誓,但他最终还是通过梦境告知阿特拉-哈西斯诸神的决定。然而这次并不如前两次那般顺利,遭受长久的折磨之后,人们才得以苟活。由于毁灭人类的计划一再被挫败,诸神在集会上要求恩基宣誓,令恩基不得再次泄密,并决定发动洪水,彻底灭绝人类。被誓言约束的恩基不得不假道苇墙传话给阿特拉-哈西斯,要他造船保命。这一次阿特拉-哈西斯只得抛弃他的人民。他假称神灵不和,信奉恩基的他无法继续居住在恩利尔的土地上,只能选择离开。其后,阿特拉-哈西斯着手建造大船,准备给养,并在风暴来临前躲进大船。风暴和洪水席卷大地,宁图看着自己创造的人类遭受这般惨状,不禁悲伤痛哭。诸神也同她一起哭泣。洪水平息后,恩利尔看见仍然有幸存者,勃然大怒,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灭绝人类的主张,并且让生育女神再次造人。为了限制人口,这一次神特意将人分类,分别造出能生育和不能生育的女人,还创造了专门掠取婴儿的恶魔。
目前已知构成阿卡德语《阿特拉-哈西斯》史诗的泥板版本,根据所属时期可分为四种,分别是古巴比伦尼亚版本、中巴比伦尼亚版本、新亚述版本和新巴比伦尼亚版本。⑩
1. 古巴比伦尼亚版本
1)阿米-沙度卡统治时期的伊辟格-阿亚⑪版本,现今《阿特拉-哈西斯》史诗保存最好的版本,共三块泥板,兰伯特将泥板1~3分别为标记A、B、C,⑫从保存下来的复本得知,三块泥板都标有明确创作时间,总计1245行。从泥板精当的设计分割和相当缜密的连贯表达这两点看,该份泥板文献应该是书吏抄本。
2)伊斯坦布尔的D泥板,内容和书写风格与伊辟格-阿亚版本基本一致,用词等细节略有相异,一般被当做作伊辟格-阿亚版本的复本。
3)E、F、G三块泥板残片,可能出自同一地点西帕尔,是三块风格迥异的泥板残片。E内容与伊辟格-阿亚本基本相同。F书写风格与伊辟格-阿亚版本区别较大,内容残缺严重。G泥板损毁也相当严重,正反共4栏,按联分开划线,而非按行划线,推测内容相对较少。残存的部分词语与伊辟格-阿亚版本有一定区别。该泥板不论语言还是书写风格都与伊辟格-阿亚版本差别较大。
2. 中巴比伦尼亚版本
1)泥板H,⑬出土于拉斯-向拉,古代城邦乌伽里特,地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之外。H泥板现存文本不长,只讲述了《阿特拉-哈西斯》史诗中的洪水情节,主人公仍是阿特拉-哈西斯,因此来源可基本确定为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但是叙述语言风格与伊辟格-阿亚版本甚远,不太可能是与伊辟格-阿亚本相同来源的抄本。
2)I泥板来源于尼普尔,可读内容不多,最为独特的是:它是现存泥板文本中惟一交代了大船名称的文本,文中提到船名是“生命拯救者”,词句的使用也不同于其他文本。同时I泥板在情节和语言方面与其他文本差异较大。
3. 新亚述版本
共14块泥板残片,编号从J~W,全部出自古都尼尼微的亚述巴尼拔图书馆,具体情况不尽相同,可分三组:
1)J~R,可看作传承自伊辟格-阿亚版本,但也有可能是类似版本。
2)V、W,与伊辟格-阿亚版本无关的一组,彼此间或许也无甚关联。V与古巴比伦尼亚版本G可能存在联系。那么这一组可能至少存在一篇异文(W)。
3)S、T、U。《阿特拉-哈西斯》史诗最初被公众认识,便是通过乔治·史密斯对S泥板的释读⑭。T残片仅保存了少数几行,可能与S属于同一块泥板,接续在S之后。U的内容包括埃阿苇屋传话和洪水发动,文本保存长度短于S。将这三份残片拼接起来,文本情节相当于伊辟格-阿亚版本的第一块泥板和第二块泥板的前半部分。
新亚述版本在情节编排和细节上与伊辟格-阿亚版本并无二致,二者的区别基本在于字词,所以两个版本之间在创作(或者写录)上的关联,很可能是伊辟格-阿亚版本在先,新亚述版本居后,不排除新亚述版本与伊辟格-阿亚版本传承自同一来源,或者是新亚述版本的最早底本就是伊辟格-阿亚版本。
4. 新巴比伦尼亚版本
1)新巴比伦尼亚版本指的是现存的两块残片,兰伯特标号为x、y。这两块残片保存的信息过少,不过能确定的是它们在诗行风格、某些观念等等问题上都与古巴比伦尼亚版本有着较显著的区别。
根据以上梳理的各个泥板的情况,在合并明显具有一致性的抄本之后,我们保守估计《阿特拉-哈西斯》史诗现存泥板中的可视作异文的文本数量大约有8~10篇(计入乌伽里特版本)。⑮
四、《吉尔伽美什史诗》第十一块泥板中的洪水故事
《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洪水故事,是最为人所熟知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洪水神话。作为《吉尔伽美什史诗》的一个片段,它讲述了吉尔伽美什在好友恩奇都去世后,痛感生命短暂、转瞬即逝,为求永生,他来到传说中的洪水遗民乌塔纳皮什提姆居住的地方,求问乌塔纳皮什提姆夫妇永生的方法,乌塔纳皮什提姆告诉他多年前曾发生的一场毁灭人类的大洪水,以及自己洪灾求生和灾后得永生的经过。
现存《吉尔伽美什史诗》最为著名的版本是关于吉尔伽美什的阿卡德语史诗泥板“他曾见过深渊”,流传于公元前1000年的巴比伦尼亚和亚述地区。这一版本也被称为“标准本”,总计12块泥板,核心泥板11块,形成完整连贯的史诗,普遍认为第12块不是史诗原有部分,是后来附加上去的苏美尔语“吉尔伽美什系列”——《吉尔伽美什与冥府》的部分阿卡德语逐行对译。《吉尔伽美什史诗》洪水故事出自该版本的第11块泥板。
约前2000年,苏美尔语的诸多吉尔伽美什史诗和诗歌成形并被记录在泥板上。前1800年左右,众多苏美尔吉尔伽美什史诗复本开始流传开来。约前1700年,古巴比伦尼亚版本的吉尔伽美什史诗成形,现在发现的这一版本的阿卡德语残片名称为“胜于其他王者”。前1500~前1400年,中巴比伦尼亚版本出现。其复本流传至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之外,诸如安纳托利亚、叙利亚、巴勒斯坦等地。
公元前1100年左右,《吉尔伽美什》“标准本”定本成型,这份版本可被视为是更早的一份或若干份吉尔伽美什史诗的修订本。约公元前700年,标准本的复本抄录并保存在亚述巴尼拔皇家图书馆。前200~前100年,是已知最后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复本存在时期。
现今所谓的《吉尔伽美什史诗》泥板文献所涉时间,囊括了前1700年时期的古巴比伦尼亚版本,直至最后的史诗复本时期。除“标准本”以外,尚有15个左右的版本。公元前二千年前半期——主要是古巴比伦尼亚版本时期——发现约7个版本。需额外一提的是虽然古巴比伦尼亚时期的诸版本都没有保留下洪水神话的情节,但是一份据报道来自西帕尔的异文(BM 96974+VAT 4105⑯),其情节相当于标准本的第九至第十块泥板(IX~X),可读部分最后已至:吉尔伽美什请求摆渡人带他渡海,寻找永生的乌塔纳皮什提姆。后文残缺,推测后续内容很可能承接洪水故事。
公元前二千年后半期,吉尔伽美什史诗的流传从地域上可分为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和美索不达米亚以外地区。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两份版本分别出自尼普尔和乌尔。美索不达米亚以外的地区包括了叙利亚、巴勒斯坦、安纳托利亚等地,书写语言包括阿卡德语、赫梯语、胡里安语、阿拉米语等。这些两河流域以外地区的泥板修复后内容相对完好的一个版本是赫梯语版本,但是赫梯语吉尔伽美什史诗《吉尔伽美什之歌》采用的不是韵文体诗歌,而是散文体叙述。赫梯译文与西帕尔异文巧合的是:都在吉尔伽美什准备渡海寻找永生之人的关键时刻泥板残缺,后文不得而知。
虽然《吉尔伽美什史诗》在美索不达米亚及周边地区广为流布,然而洪水神话只见于“标准本”的第十一块泥板(XI),另外西帕尔出土的阿卡德语和哈图沙出土的赫梯语的两个异文,显示自古巴比伦尼亚之后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在内容上多半继承了《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叙事结构和情节内容,如果这些文献保存完整,我们应该会获得更多的《吉尔伽美什史诗》洪水神话异文。
五、贝罗索斯洪水记述
贝罗索斯是巴比伦城祭司,他自称是亚历山大大帝同时代之人,他写就三卷本巴比伦史书《巴比伦尼亚志》,献安条克一世。全书散失无存,仅从后世学者的著述中得以管窥一斑。
如今可见的贝罗索斯洪水记述可分作两个版本:亚历山大·波里希斯托在他的书里引用了相当多的贝罗索斯的叙述,包括大洪水故事,遗憾的是,他的著述也已不复得见。基督教史家尤西比乌斯通过转引波里希斯托的记述,间接保留了许多最初来自贝罗索斯的历史与神话记述,比如他的《编年史》。不过这些转述大体是采自波里希斯托对贝罗索斯摘要式的简述,因而也许不会是确切的原文。⑰与洪水有关的情节,尚可见拜占庭编年史家辛斯勒转述自尤西比乌斯的叙述。除辛斯勒版本的贝罗索斯洪水以外,另一版本见于阿比德努斯的著述,阿比德努斯转述的洪水故事是个大略的梗概,细节方面与波里希斯托版本略有区别,比如放鸟探水的细节等。
比较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已知的楔文洪水神话,贝罗索斯的记述在某些方面无疑异趣于我们已知的楔文传统,他的洪水故事知识来源或许不是直接从我们已知的这些楔文传统直接继承而来,也就是说他有可能是经由某一未知的渠道或者传统获取洪水神话相关知识的。
六、美索不达米亚洪水神话分层与异文
梳理完毕美索不达米亚洪水神话的种种版本来源,我们根据文本的不同情况进行如下分层:
三大楔文洪水神话文本是由多块不同来源的残缺泥板拼合出的复合神话文本,与通常意义上的神话文本不同,复合文本的工作是现代学者考古、诠释工作的成果。这些泥板文献大多残缺不全,有的甚至只剩只言片语。每一个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故事几乎都是由数个不同地区,不同时期泥板拼合的产物。但是我们依旧能够比较清晰地区分复合文本的不同泥板底本,并从这些泥板底本中间发现神话在传抄过程中由增饰、截取、删改、修订导致的变异,以及可能存在的不同传统来源。而所有这些泥板就构成了神话文本的初始底本。
巴比伦祭司贝罗索斯的洪水故事记述,不是楔文文本。由于原书早已失传,现在所有关于贝罗索斯记述的洪水故事,都只是见诸于希腊、罗马学者著述中的转述。因此,贝罗索斯洪水记述也属于复合型文本,希腊、罗马学者转述的洪水神话构成了贝罗索斯洪水记述的初始底本。
根据以上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洪水神话的文本特征,我们将该地区的方舟型洪水神话文本确定为“复合型”文本,包括初始底本文本和泥板复合后的文化文本两个层次。
重新审视泥板文本的异文问题:以信息量较丰富的《阿特拉-哈西斯》史诗为例,从残存的泥板情况看,这些文本大体上没有作为即时记录口头信息的书面文本的可能,全部属于后世抄本,有的彼此间有比较明显的传承性,有的则在文字和书写上彰显出不同。通过对语言和书写风格的比较,如果在相互抄录的过程中存在一定程度的再创作,作为异文的可能性便增加,相反则减少。一方面,这些抄本最初的来源若是基于不同的(口头)传统,便能增强其作为异文的确定性;另一方面如果它们最初的来源相同,比如都来自某一份原始泥板,那么在辗转传播的过程中,即便是依照泥板完成的抄录,同样也会导致文本的变异,异文的增加——毕竟根据我们现在能掌握的材料,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神话传承过程中,没有直接证据指明这些神话文本在传承上(不论口头或者书面)具有明显的神圣性、严格性和固定性。尤其是在书面传统中,以上三种特性表现得并不突出。我们从泥板的出土地可以获知,不少文学泥板的来源是图书馆馆藏或者学校书吏练习泥板——例如《吉尔伽美什史诗》的部分泥板文本——故而在文本的神圣性和与之相伴的固定性问题上,至少在这些泥板的写定时期,对待传统文本的态度应当是比较随意的。那么书面传承中变异的可能性就不会太低,只是变异的程度或许小于口头流传的变异度。也就是说,当我们所见的神话文本的传承主要依靠书面方式完成时,决定这一变异过程和异文增加的关键因素便在于书吏。但遗憾的是:在书吏的创作自由度问题上我们所能确知的信息微乎其微,以致于我们在对所有文本进行分析时,只能笼统把这些异文的所属传统最大化,把美索不达米亚地域的洪水神话分成四个大文化文本:苏美尔洪水神话文本、《阿特拉-哈西斯》史诗、《吉尔伽美什史诗》XI和贝罗索斯记述。
七、四大文化文本的特点与传承脉络
四大文化文本中,苏美尔洪水神话叙述较精炼,类似《阿特拉-哈西斯》故事的简述。拼凑成《阿特拉-哈西斯》的不同来源的泥板,也未见详冗的叙述风格。这可能是由于楔形文字有限的记录功能导致的,但是如果只是缺乏详细的细节描述,或许更易于我们确定苏美尔文本的口传文本是丰富、细致且详实的。可是现存苏美尔语泥板文本的情节架构也相当之简洁,这无法不让我们怀疑苏美尔时期的文本或许并不像《阿特拉-哈西斯》史诗那般繁复,而是像其文本所表现出的那样,是一个相对《阿特拉-哈西斯》史诗更为简单的故事。在没有获得更详细的苏美尔语文本的情况下,保守地推测美索不达米亚洪水叙事,假如确实像苏美尔洪水文本到《阿特拉-哈西斯》史诗文本中表现的那样,有一个从简至繁的丰富阶段的话,⑱这一阶段不晚于四大文本中最为完整详尽的《阿特拉-哈西斯》史诗。苏美尔洪水神话现在只残余下洪水情节,但它的故事架构和《阿特拉-哈西斯》最为一致,洪水故事只是这两个文本的一部分。
《阿特拉-哈西斯》在所有文本中最为完整、详尽。它的地位就像美索不达米亚洪水传统的一个重要承接轴,在故事架构上和苏美尔洪水神话如出一辙,在语言细节上又与《吉尔伽美什史诗》XI有明显的传承关系。它的存在不仅让今人了解美索不达米亚洪水神话原来不是孤独的个体;它还使我们能把其他几个文本勾连成一副完整的传承图景;亦能为此类洪水故事的若干细节提供新的阐释途径。
苏美尔洪水神话的双语泥板和叙述上的洗练风格,对照《阿特拉-哈西斯》的故事架构和丰富的情节。说明阿卡德语时期,阿卡德语史诗的作者熟谙苏美尔文学传统,并极有可能未止步于对苏美尔史诗的翻译,而是进一步将苏美尔语故事添枝加叶,逻辑完型,再创作成阿卡德语文学作品。
《吉尔伽美什史诗》XI的基本情节诸如:诸神决定发洪水毁灭人类、埃阿苇屋传话、乌塔纳皮什提姆以神灵不和为理由准备离开、按照神的意志造船、风暴降临洪水泛滥、诸神瑟缩哭泣、风停雨住水势渐退、放鸟探水、祭祀诸神、神灵施恩得永生等,与《阿特拉-哈西斯》中的情节几乎一样。二者不同之处在于,《阿特拉-哈西斯》是一部完整的造人与末日神话,《吉尔伽美什史诗》仅仅只截取了其中的一个片段。书吏将截取的洪水神话糅合进《吉尔伽美什史诗》这一有机整体。为了呼应《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浓厚的宿命论色彩,原有的洪水神话经过人为调整和修改,略去了诸神毁灭人类的缘由,并且将《阿特拉-哈西斯》中人类在面对灾难时体现出的主体积极性消去,变成了神灵没来由地降灾于人和主人公一家侥幸得存,最终获得福佑的宿命故事。经过如此调整,洪水神话转化为宿命论的完美论证,成就了讲述洪水故事前,乌塔纳皮什提姆对吉尔伽美什说的那段话:“河川涨溢,洪波泛涌,/ 蜉蝣覆水,/ 面阳凝望,/ 翕然皆空。/ 眠卧同殁,/ 无人得绘,亡死之相,/ 阴阳两隔,无相问候,/ 阿努纳奇,伟岸诸神,相集且聚,/ 玛蜜图姆,造设运命,天数已定:/ 立死与生,无示亡日。”⑲(《吉尔伽美什史诗》X. 312-22)
到贝罗索斯的著述中,洪水神话在漫长的传承中仅余梗概,并由神话向着传说构建。贝罗索斯对洪水故事的传说式处理,也许出于这样几个原因,一、在异文化环境下顺应某些需求做出的调整,例如神变成希腊神祇克洛诺斯。二、记忆的不完整导致记述的改变和附会——离开了巴比伦,常年定居希腊。三、他知识系统下的洪水神话,其来源文本也已不是楔文文献中的面貌,或许已经被精简和传说化了,比如《吉尔伽美什史诗》和《苏美尔王表》的洪水记述就已显示出传说化、历史化的端倪。
目前看来,贝罗索斯的原文本,来源自某一被截取的洪水片段的可能性比较大,例如《吉尔伽美什史诗》XI,但不一定是楔文文本。比照其他楔文文本,贝罗索斯的记述证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洪水传统,在该地区确实曾获得较广泛的认同,与广泛认同因果相伴的是:不同时期、不同地点文本的相对稳固,而相对稳固的文本使洪水故事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成为一个较整一的叙事传统,一直沿袭到贝罗索斯时代。
本文原载《民间文化论坛》2016年第5期
注释:
①大林太良:《神话学入门》,林相泰、贾福水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61页。
②对于“亚述巴尼拔”这一译名,吴宇虹等学者主张采用“阿淑尔巴尼拔”。
③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史诗的题名都是现代学者添加的。
④Arno Poebel. Publications of the Babylonian Section / the University Museum,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Museum, V, no. 1 and pls. LXXXVI-LXXXVII [photos], 1914.
⑤这段内容根据“The Electronic Text Corpus of Sumerian Literature”提供的楔形文字转写翻译而来,而克莱默的版本中并未提供前五行的楔文转写。参见:“The Electronic Text Corpus of Sumerian Literature”, http://etcsl.orinst.ox.ac.uk/.
⑥该说法由西沃尔提出。
⑦对STVC 87 B的这一认定,同样由西沃尔提出。
⑧W.G. Lambert, and A.R.Millard. Atra-Ḫasīs: the Babylonian Story of the Flood. Oxford:Clarendon Press, 1969. I. i. 1-4.
⑨Lambert 1969. I. vii. 337-9.
⑩《阿特拉-哈西斯》史诗构成泥板所属时期及其相关信息参考自:Lambert 1969,pp.31-41。
⑪伊辟格-阿亚,阿米-沙度卡统治时期的书吏,他的阿特拉-哈西斯史诗抄本,是目前保存最好的阿特拉-哈西斯史诗文本,关于他的名字,历来有多种译法,本文采纳斯蒂芬妮·达利最新的译法。
⑫除此以外的《阿特拉-哈西斯》史诗泥板标号D~Y,也都根据Lambert书中标号顺序而定。
⑬这块泥板并没有见到具体的书写情况介绍,笔者只见到了转写和译文,未能找到泥板图版,因此具体书写情况不详。
⑭S泥板是史密斯继释读出《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洪水故事之后,再度发现的美索不达米亚洪水文本。
⑮由于《阿特拉-哈西斯》史诗洪水情节与该史诗的其他情节具有整体性,故而将整篇史诗作为一个整体讨论,因此计算异文时从史诗角度着眼,不局限于仅计算出现洪水情节的残片文本。
⑯BM 96974 和VAT 4105是同一文本的两块残片。
⑰W. G. Lambert. “Berossus and Babylonian Eschatology”, Iraq. Vol. 38, No. 2, 1976, p. 171.
⑱由简至繁的书面文本再创作的可能性,可以从这些文本所属时期的文化背景中,找到某些依据。
⑲本段为笔者根据Andrew George和Benjamin Foster二者的版本译成,参见:Andrew George.The Epic of Gilgamesh: a New Translation.London: Penguin Books, 1999; Benjamin R. Foster.The Epic of Gilgamesh: a New Translation, Analogues, Criticism. New York/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Inc.,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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