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论文认为,战国晚期的《韩非子》和《吕氏春秋》中已经出现了可能来自于印度的民间故事,它们作为重要的思想资源被韩非和吕不韦门人采用。东汉以后,佛教的大规模输入更是推动了印度民间故事的流播,这对中土愚人故事与智慧故事的创作有着重大影响。论文揭示了一些著名的早慧人物其智慧事迹实际上渊源于佛经故事,而很多中土笑话则来自于印度的愚人故事。佛经中的民间故事由于其内容的不同,命运也不尽相同。愚人故事通常会被哲理化,即被文人当作寓言来说明哲理;而智慧故事则容易被历史化,往往在充分本土化后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更多的则继续保持了民间故事的原始形态,在民众口头代代相传,成为现代民间故事的重要内容。
【关键词】汉译佛经 愚人故事 智慧故事 哲理化 历史化
【作者简介】王青,浙江海盐人,1963年5月出生,文学博士,现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联系方法: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邮编210097
印度是一个故事大国,很多民间故事通过佛经译介、口头传播等不同的途径进入中土之后,成为极其重要的文化资源。而在本土化的过程中,经历了不同的途径。有的被哲理化,被文人吸收后成为本土寓言故事;有的被历史化,经过长期流传之后成为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更多的则是民间化,继续以民间故事的形态在民众中间流传。下面我们就以民间故事中极其重要的两个门类——愚人故事和智慧故事为例来说明这个过程。
—、中土愚人故事与印度影响
(一)印度愚人故事的哲理化
愚人故事在民间故事分类学中属于简单故事,在世界各地,数量多得出奇,在中国,它同样是民间故事中最重要的一个门类。早在先秦时期,中印两国就存在许多相似的愚人故事,大多都是以寓言的形式而存在。这其中,有一部分故事寓意相似但喻体不同,它们的存在表明了人类生存境遇及其心智的共同之处,这类故事是属于异源相似,属于各自的独立创造。如《庄子·齐物论》中有著名的“朝三暮四”寓言,而在《百喻经》卷二中,有一个寓意大同小异的故事:
昔有一聚落,去王城五由旬,村中有好美水。王敕村人,常使日日送其美水。村人疲苦,悉欲移避,远此村去。时彼村主语诸人言:“汝等莫去。我当为汝白王,改五由旬作三由旬,使汝得近,往来不疲。”即往白王。王为改之,作三由旬。众人闻已,便大欢喜。有人语言:“此故是本五由旬,更无有异。”虽闻此言,信王语故,终不肯舍。
这两个故事从广义上讲属于愚人故事类型,其情节都是说愚者为名称变化所惑,而事物的实质上并没有丝毫改变。但其喻体却有很大的不同,应该是不同情境下的独立创造。又如《孟子》中有“揠苗助长”,而《百喻经》卷二有“斫树取果喻”,两个故事都旨地说明为了图眼前利益而忘了长远利益。不光是中印两国,世界各国都有这样的故事,比如在伊索譬喻故事中就有“杀鸡取卵”,这些故事似乎都不像是流播的产物。《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有著名的“郑人买履”,类似的故事也出现在梵本佛经中。《本生经》一《无戏论品》五《稻杆本生因缘》载:
优婆夷大德分筹,当比丘众就座时,在地上或墙上刻了记号,标明此处有某席,此处有某种饭食。可是,次日在筹室中,有比丘人数少的地方,也有比丘人数多的地方。他只看着记号分筹,当人们提醒他时,他说:“我怎能相信你们的话呢?我只相信记号。”
《韩非子·五蠹》中有“守株待兔”,在佛教经籍《说法经》中则有“野干待肉”,[1]虽然两者的寓意不完全相同,“野干待肉”说明的是愚者执着于迷误而不知醒悟;“守株待兔”的重点则在于说明愚者不顾环境形势的变化而一味执着于过去的经验,但两者在喻体上却有着较大的相似之处,都是运用了等待意外得来的好处这样一个不太常见的现象来作喻体。像这样喻体极其相似但寓意并不完全相同的还有《孟子·公孙丑上》中有“揠苗助长”与《本生经》的“毁园本生”。寓意类似但喻体不同的例子可以说是举不胜举,比较这种相似之处意义不大。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一些寓意与喻体均惊人相似的寓言故事,这使我们不得不考虑是不是流播的产物。先来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的“郑人亡鳖”:
郑县人卜子妻之市,买鳖以归。过颍水,以为渴也,因纵而饮之,遂亡其鳖。
而在《百喻经》卷四中有“小儿得大龟喻”:
昔有一小儿陆地游戏,得一大龟,意欲杀之,不知方便,而问人言:“云何得杀?”有人语云:“汝但掷置水中,即时可杀。” 尔时小儿信其语故,即掷水中。龟得水已,即便走去。
两者极为类似。此类故事在民间尚有流传,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编号为1310D,主要情节是:傻子买了一只(a)乌龟(b)青蛙(c)鱼(d)鸭子。在回家的路上,他想它们一定渴了或累了,就把它们放进河里或湖里,让它们(e)喝水(f)游泳(g)洗澡,当它们一去不返时,他连声叫喊,又扔馒头,又扔鸡蛋或者面条等,想在它们回来抓住它们。可它们再也不回来了。据说此类故事在全世界都有分布,其源头最大的可能就是印度。除了《韩非子》之外,《吕氏春秋》中的譬喻故事与比喻也常常与印度故事惊人的相似,如《吕氏春秋·尽数》说:“夫以汤止沸,沸愈不止,去其火,则止矣。”似乎是《百喻经》卷一“煮黑石蜜浆喻”这个譬喻故事的一个概括,此故事云:
昔有愚人煮黑石蜜,有一富人来至其家。时此愚人便作是想:“我今当取黑石蜜浆与此富人。”即著少水用置火中,即於火上,以扇扇之,望得使冷。傍人语言:“下不止火,扇之不已,云何得冷?”尔时众人悉皆嗤笑。
同样,《吕氏春秋·自知》中的另一个譬喻故事“掩耳盗铃”在《楞严经》卷六中也有相似的表述:“譬如有人,自塞其耳,高声大叫,求人不闻。”[2]
更为著名的乃是“刻舟求剑”与“乘船失釪喻”之间惊人的类似。《百喻经》卷上“乘船失釪喻”云:
昔有人乘船渡海,失一银釪,堕於水中。即便思念:“我今画水作记,舍之而起,後当取之。”行经二月,到师子诸国,见一河水,便入其中,觅本失釪。诸人问言:“欲何所作?”答言:“我先失釪,今欲觅取。”问言:“於何处失?”答言:“初入海失。”又复问言:“失经几时?”言:“失来二月。”问:“失来二月,云何此觅?”答言:“我失釪时,画水作记。本所画水,与此无疑是故觅之。”又复问言:“水风吹草动不别。汝昔失时,乃在於彼;今在此觅,何由可得?”尔时众人无不大笑。
《吕氏春秋·察今》则作: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於水,遽刻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刻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实际上,这个故事不仅在中印两国很著名,它在全世界都有流传。AT分类法将其编号为母题J1922·1,类型1278。其典型情节如下:一个愚蠢水手他的小船上掉了一件东西到海里,他就在船上掉东西的地方作了一个标记,以便后来寻找他。《吕氏春秋》的记载几乎就是这类故事的一个典型型态,据汤普森说,英国、美国、印度尼西亚,人们也会不时讲起它[3]。所以,它无疑是流播的产物。
那么,这些譬喻故事究竟是谁影响了谁呢?我们现在能讨论的只是各种文献的成书时间。《吕氏春秋》的成书年代大约在公元前239年左右。《韩非子》中有些篇章有疑问,有人说《存韩》一篇有李斯的话混入,但最迟也不会迟于李斯被杀即公元前208年。从成书年代来看,中国的《韩非子》和《吕氏春秋》的成书年代相当于佛教文献的第三次结集时期。也就是说,两次结集时成书的佛典,要早于《韩非子》和《吕氏春秋》,三次结集时成书的佛教文献与两书时代差不多,大乘经典一般来说要晚于此两书。佛教利用本生故事传教至迟是在公元前三世纪。这个时候建成的布鲁提(Bharhut)大塔和桑奇(Sanchi)大塔,周围的石门上都出现了本生故事的浮雕[4]。所以本生故事进入文献也同时甚至早于《韩非子》和《吕氏春秋》。然而,由于这些故事主要是以口承方式存在,往往是在口头流传了相当长时间之后才被采引入书,所以文献的成书时间根本不能说明问题。所以,判断中国和印度哪里是发源地,现在还为时尚早。但有一个现象似乎能说明一些问题:中国历来有使用譬喻故事的传统,但在《韩非子》和《吕氏春秋》之前,很少有与印度故事类似的例证。如果两者接近的话,要么是寓意类似,要么是喻体类似,寓意喻体均类似的几乎没有,那些与印度具有同源相似性质的譬喻故事是在战国晚期突然兴盛的,主要出现在《韩非子》和《吕氏春秋》中。这些来自于民间的故事看不出一个独立流传、发展与演变的过程,因此,我倾向于这些故事是从印度传入的。这里牵涉到一个中国与印度的交通时间问题。早在张骞通西域之前,中国西南部与印度之间即已有商业往来,这是张骞所明言的,但是早到什么时候,学者是有争论的。现在有公元1世纪、公元前6世纪、前5世纪,甚至纪元前2000多年等多种说法,而大多数学者认为至迟在公元前4世纪开通。季羡林先生说:憍坻厘耶(Kautilīya)著的《治国安邦术》(Arthasāstra)中就出现了cīnaPattag 一词,意为中国的成捆的丝,而作者据说是生于公元前四世纪。而在公元前二世纪至公元后二世纪编纂成的《摩诃婆罗多》(Mahābhārata)和《摩奴法典》(Manu-smrti)中已经多次提到了丝[5]。根据中印早期譬喻故事的流播情况来看,说中印交通始于公元前4世纪是比较稳妥的。这些在元前4世纪通过商贸交往进入中国的民间故事,到公元前3世纪被韩非与吕不韦门人所吸收。这些故事大部分都被哲理化,成为本土寓言故事。
(二)佛经传译与魏晋以后的愚人故事
东汉以后,随着佛教的输入,大量的印度愚人故事传入中土,因此,很多载于魏晋南北朝以后的文献中的愚人故事我们可以断定来自于印度,比较集中的一个来源则是《百喻经》。《百喻经》据僧祐《出三藏纪集》卷九记载,是由中天竺法师求那毗地出修多罗藏十二部经中抄出譬喻。求那毗地在抄撮这些譬喻时有无宗旨,不得而知,但综观整本书,大多是愚人故事,几乎就是一本印度愚人故事集。而在其他的佛教譬喻集中,同样有许多愚人故事。《百喻经》等佛教譬喻集的译介与流传,对中国愚人故事的丰富与发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们来看下面一些愚人故事:
1、“愚人治伛”。
南北朝时期,民间有“愚人治伛”这个笑话广泛流传,《续谈助》引《笑林》载:
平原人有善治伛者,自云:“不善,人百一人耳。”有人曲度八尺,直度六尺,乃厚货求治。曰:“君且伏。”欲上背踏之。伛者曰:“将杀我!”曰:“趣令君直,焉知死事?”[6]
这一民间笑话被明人江盈科利用,作为寓言,来批判那些不顾民众死活、一味要钱要粮、愚蠢残暴的催科者,略有增饰,但基本保留了此一故事的原貌:
昔有医人,自媒能治背驼,曰:“如弓者,如虾者,如曲环者,延吾治,可朝治而夕如矢。”一人信焉,而使治驼。乃索板二片,以一置地下,卧驼者其上;又以一压焉。而即踩焉。驼者即直,亦复随死。其子欲鸣诸官。医人曰:“我业治驼,但管人直,那管人死。”[7]
这一故事的原始来源为印度,《百喻经》卷三有“医治脊偻喻”:
譬如有人,卒患脊偻,请医闻治。医以酥涂,上下著板,用力痛压,不觉双目一时并出。
很显然,两者之间是密合的。
2、傻子的幻想:
《殷芸小说》卷五第107条:
俗说:有贫人止能办只瓮之资,夜宿瓮中,心计曰:“此瓮卖之若干,其息已倍矣。我得倍息,遂可贩二瓮,自二瓮而为四,所得倍息,其利无空。”遂喜而舞,不觉瓮破。
此条引自《事文类聚》前集,《记纂渊海》所记与此略同,余嘉锡怀疑原文出自《笑林》,也有可能[8]。此一笑话流传甚广。施元之为苏东坡《寄诸子侄》中:“他年汝曹芴满床,中夜起舞踏破翁”这句作注时说:
世传小话:“一贫士家惟一瓮。一夕,心念:苟富贵,当以钱若干营田宅、蓄声妓,不觉欢适起舞,踏破瓮。”古今俗间指妄想者为翁算。
江盈科《雪涛小说》同样载有此故事,当然,情节已经大大丰富:
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以十金易五牸,牸复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举债,三年之间半千金可得也。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我与尔优游以终余年,不亦快乎!“妻闻欲买小妻,怫然大怒,以手击卵碎之,曰:“毋留祸种。”
季羡林先生指出:此一笑话本来是印度的民间笑话,出自于出自《嘉言集·和平篇》的第七个故事、《五卷书》的第七个故事,我们将《五卷书》的记载引述如下:
在某一个地方,有一个婆罗门,名叫娑跋波俱利钵那。他用行乞得来的吃剩下的大麦片填满了一罐子,把罐子挂在木栓上,在那下面放了一张床,目不转瞬地看着罐子,在夜里幻想起来:“这个罐子现在是填满了大麦片。倘若遇上俭年,就可以买到一百块钱,可以买两头山羊。山羊每六个月生产一次,就可以变一群山羊。山羊又换成牛。我把牛犊子卖掉,牛就可以换成水牛。水牛再换成母马,马又生产,我就可以有很多的马。把这些马卖掉,就可以得到很多的金子。我要用这些金子买一所有四个大厅的房子。有一个人走进我的房子来,就把他最美最好的女儿嫁给我。她生一个小孩子,我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苏摩舍摩。因为他总喜欢要我抱在膝上左右摆动着玩,我就拿了书躲到马棚后面的一个地方去念起来。但是苏摩舍摩立刻看见了我。因为他最喜欢坐在人的膝上让人左右摆动着玩,就从母亲的怀里挣扎出来,走到马群旁边来找我。我在大怒之余,喊我的老婆:‘来照顾孩子吧!来照顾孩子吧!’但是,她因为忙于家务,没有听到,我于是立刻站起来,用脚踢她。”这样,他从幻想来走出来,真的用脚踢起来。罐子一下子破了,盛在里面的大麦片也成了一场空。
这类傻子故事也是一个常见的母题,AT分类法编号为母题J2060·1、J2060,类型1430。这类故事的通常情节如下,一对夫妇或一个傻子,为今后的行动制定了各种计划,但最终又抱怨计划中的所有具体项目,因此,正是他们自己毁了他们一直期望能给自己带来财富的真正的东西。处于兴奋状态或者情绪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傻子会打碎蜂蜜罐子或玻璃盒子,或者敲碎他将要去卖的鸡蛋,或者挤奶女工会猛然抬起头并用塞子塞住她正挤的牛奶。这些民间故事在东方文学和中世纪文学中广泛流行,并在欧洲、亚洲等许多国家的民间传说集中屡次出现。它应该具有一个东方文学的起源[9]。在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这类故事编号为1681,题目是“傻子的幻想”,丁乃通发现的实例有15例之多。现代电影《乌鸦与麻雀》还利用了这个笑话来塑造人物。可见这是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
3、不识镜。
《太平广记》卷二百六十二引《笑林》“不识镜”:
有民妻不识镜,夫市之而归,妻取照之,惊告其母曰:“某郎又索一妇归也。”其母亦照曰:“又领亲家母来也。”
此一故事在《启颜录》中得到了较大的发展:
鄠县董子尚村,村人并痴,有老父遣子将钱向市买奴,语其子曰:“我闻长安人卖奴,多不使奴预知也,必藏奴于余处,私相平章,论其价直,如此者是好奴也。”其子至市,于镜行中度行,人列镜于市,顾见其影,少而且壮,谓言市人欲卖好奴,而藏在镜中,因指麾镜曰:“此奴欲得几钱?”市人知其痴也,诳之曰:“奴直十千。”便付钱买镜,怀之而去。至家,老父迎门问曰:“买得奴何在?”曰:“在怀中。”父曰:“取看好不?”其父取镜照之,正见眉须皓白,面目黑皱,乃大嗔,欲打其子,曰:“岂有用十千钱,而贵买如此老奴。”举杖欲打其子。其子惧而告母,母乃抱一小女走至,语其父曰:“我请自观之。”又大嗔曰:“痴老公,我儿止用十千钱,买得子母两婢,仍自嫌贵?”老公欣然。释之余,于处尚不见奴,俱谓奴藏未肯出。时东邻有师婆,村中皆为出言甚中,老父往问之。师婆曰:“翁婆老人,鬼神不得食,钱财未聚集,故奴藏未出,可以吉日多办食求请之。”老父因大设酒食请师婆,师婆至,悬镜于门,而作歌舞。村人皆共观之,来窥镜者,皆云:“此家王相,买得好奴也。”而悬镜不牢,镜落地分为两片。师婆限照,各见其影,乃大喜曰:“神明与福,令一奴而成两婢也。”因歌曰:“合家齐拍掌,神明大歆嚮。买奴合婢来,一个分成两。”[10]
此类故事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编号为1336B,《启颜录》中的故事情节基本上就是典型情节,而这其中的道具在大部分异文中是镜子,但在有的异文中则变成了水槽。在佛经中也有类似的故事,失译人名二卷本《杂譬喻经》卷下的第二十九故事载:
昔有长者子,新迎妇甚相爱敬。夫語妇言:“卿入厨中,取蒲桃酒来共饮之。”妇往开瓮,自见身影在此瓮中,谓更有女人,大恚,还語夫言:“汝自有妇藏著瓮中,复迎我为?”夫自得入厨视之,开瓮见己身影,逆恚其妇,谓藏男子。二人更相忿恚,各自呼实(疑作“宾”,形近而误)。有一梵志与此长者子素情亲厚,遇与相见夫妇斗,问其所由,复往视之,亦見身影,恚恨长者:自有亲厚藏瓮中,而阳共斗乎?即便捨去。复有一比丘尼,长者所奉,闻其所诤如是,便往视瓮,中有比丘尼,亦恚舍去。须臾有道人亦往视之,知为是影耳,喟然叹曰:“世人愚惑,以空為实也。”呼妇共入视之。道人曰:“吾当为汝出瓮中人。”取一大石打坏瓮,酒尽了无所有。二人意解,知定身影,各怀惭愧。
印度现代还在流传的民间故事,其情节与佛经记载相差较大,反倒与我国笑话较为接近,大意是:
丈夫买了一面镜子,照了之后,以为是他死去父亲的脸。于是,他将镜子藏在盒子里,每天干活前总要看一看。他妻子起了疑心,一天,也偷看了一下镜子,看到了一个不相识的美女,非常愤怒,质问丈夫:“你藏在盒子里的那张女人面孔是谁?“丈夫纳闷地回答:“那不是女人面孔,是我父亲的。”最后两人搞清了真相[11]。
4、说话的“米”。
明·陆灼《艾子后语》载:
燕里季之妻美而荡,私其邻少年。季闻而思袭之。一旦,伏而觇焉,风少年入室而门扃矣,在起叩门……妻目壁间布囊曰:“是足矣。”少年乃入囊,县之床侧,曰:“问及则绐以米也。”丁季遍室中求之,不得,徐至床侧,其囊累然而见,举之甚重,诘其妻曰:“是何物?”妻惧甚,嗫嚅久之,不能答。而季厉声呵问不已,少年恐事露,不觉于囊中应曰:“吾乃米也。”
此类故事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编号1419F,至少有6例异文。这一笑话与《百喻经》卷三“贫人能作鸳鸯鸣喻”类似:
昔外国节法庆之日,一切妇女尽持优缽罗华以為鬘饰。有一贫人,其妇语言:“尔若能得优缽罗华来用与我,为尔作妻。若不能得,我舍尔去。”其夫先来常善能作鸳鸯之鸣,即入王池作鸳鸯鸣偷优缽罗华。时守池者而作是问:“池中者誰?”而此贫人失口答言:“我是鸳鸯。”守者捉得将诣王所,而於中道复更和声作鸳鸯鸣。守池者言:“尔先不作,今作何益?”
5、杀子凑担:
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编号为1242C类型的典型情节是:
傻子挑猪去市场,他把所有的猪砍成两半好一头挑一半或让担子两头份量相等。
重要的异文收录于林培庐《民间世说》中。此类故事的最早文献记载同样在佛经。《百喻经》卷一“子死欲停置家中喻”:
昔有愚人养育七子,一子先死。时此愚人见子既死,便欲停置於其家中,自欲弃去。傍人见已而语之言:“生死道异,当速庄严,致於远处而殡葬之。云何得留,自欲弃去。”尔時愚人闻此语已,即自思念:“若不得留,要当葬者,须更杀一子,停担两头,乃可胜致。”於是便更杀其一子而担负之,远葬林野。
6、作为傻子故事的一个分支,傻女婿故事同样形态丰富,流传甚广。印度现代民间故事中有一个傻女婿故事,大意如下:
有个年轻人去岳母家时,岳母为他做了库祖卡塔——一种椰肉和糖馅做的米粉饼,年轻人非常喜欢吃。岳母和他说:回去告诉我女儿,让她为你做。回家的路上,傻女媳不断地念叨着:“库祖卡塔,库祖卡塔”,当跳越一条小溪时,他随口喊了一声:“日滋”,,于是他忘掉了“库祖卡塔”,不断地叨念“日滋”这个词,走到家里,让他妻子做“日滋”。妻子不会,他打了妻子一顿,直到妻子说她的胳膊肿得像库祖卡塔,他才想起那种食物的真正名称[12]。
魏·邯郸淳《笑林》则有这样:
有痴婿,妇翁死,妇教以行吊礼于路值水,乃脱袜而渡,惟遗一袜。又睹林中鸠呜云:“鹁鸪!鹁鸪”而私诵之,都忘吊礼。及至,乃以有袜一足立,而缩其跣者,但云:“鹁鸪,鹁鸪”。孝子皆笑。又曰:“莫笑,莫笑,如拾得袜,即还我。”
两者之间只是粗合,但基本笑料却是一样的,我们还没有找到佛教经籍中有类似故事,但我依然认为两者之间可能是传承演变关系。上述愚人故事依然保留了民间故事的原貌,在民众口头代代相传。
二、中土智慧故事与印度影响
(一)中国早期智慧故事与印度影响
智慧故事同样是民间故事中一个重要类别。智慧故事最核心的情节是以巧妙的方式回答或解决问题、预测结果,并取得出人意料的效果,然而细细一想,其解决方法又是在情理之中的。它可以出现在求婚、断案、预测、打赌、解脱困境、应对考验以及日常生活的各种场合,因此,它可能存在于各种不同的类型故事与不同的母题中。
中国早期智慧故事在民间故事类型学中并不典型。如果按照不太严格的定义,那么《韩非子》中君主为了了解、管理臣下、判断案例而使用的种种权术与智巧,似乎可以视为智慧故事的萌芽。韩非强调的“术”的主要用处主要员在于察奸,主要方法是“众端参观”“一听责下”,即用参验的方法,掌握真实情况,防止偏听偏信。其次还有“疑诏诡使”、“挟知而问”、“倒言反事”等手段,即下假命令,说假话,设置圈套,以诱惑获得真情等。如《韩非子·内储说上》:
韩昭侯握爪而佯亡一爪,求之甚急。左右因割其爪而效之,昭侯以此察左右之不诚。
类似方法还有西门豹佯亡车辖、周主索曲杖、子之佯见白马等种种事例。在各种御人之“术”中也包括了准确推断事物尤其是犯罪事实的智巧。在《韩非子》中,有许多根据犯罪动机来推断罪犯的种种记载,如《韩非子·内储说下》:
僖侯浴,汤中有砾,僖侯曰:“尚浴免,则有当代者乎?”左右对曰:“ 有。”僖侯曰: “召而来。”谯之曰:“何为置砾汤中?”对曰:“尚浴免,则臣得代之,是以置砾汤中。”
类似例子还有昭僖侯智断窃种案、昭僖侯智断生肝案等等。韩昭侯可以视之为一个智慧人物,很多权术与智巧之术都附会在他身上,使他成为此类传说的一个箭垛式人物。这一时期作为中国智慧故事的萌芽期,具有很明显的特点,首先是政治化。由于三晋法家重视的“术”,基本上是“君主南面之术”,所以在这些智术中表现的智慧,都是政治智慧。因此,这些故事的内容集中在政治一个方面,而出现在故事中的人物也基本上都是政治人物。其次是实用性,韩非设计并讲述的种种智巧都是为了在现实政治中付诸实践的,具有很强的功利性与实用性。由于东汉以后佛教的大规模传入,来自于异域的民间智慧故事为中国智慧增添了丰富的养料。
佛教经籍中存在着大量的智慧故事,比较集中地记载在如下一些文本当中:《杂宝藏经》卷一“弃老国缘”的老父解难故事,《贤愚经》卷七“梨耆弥七子品”中的毗舍离智慧故事、卷十一“檀膩羈品”中的大王断案故事、《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二“火生长者因缘”所载火生智慧故事,同书卷二十七、二十八“摄颂之余明大药事”中的大药及其妻毗舍佉智慧故事[13],更为集中的是《本生经》的“大隧道本生”[14],共10万字左右,比较集中地记载了印度民间的十九个智慧故事。这些故事难题的内容与解答的方式是大同小异的,它们的译介对中国民间智慧故事起了极大的影响。因此这一时期,出现了更为典型的智慧型断案故事。据《意林》引《风俗通义》载:
颖川有富室,兄弟同居,两妇皆怀任,数月,长妇胎伤,因闭匿之;产期至,同到乳舍,弟妇生男,夜因盗取之,争讼三年,州郡不能决。丞相黄霸出坐殿前,令卒抱儿,去两妇各十余步,叱妇曰“自往取之。”长妇抱持甚急,儿大啼叫;弟妇恐伤害之,因乃放与,而心甚自凄怆,长妇甚喜。霸曰:“此弟妇子也!”责问大妇,乃伏[15]。
众所周知,此一故事属于一个印度民间智慧故事:《贤愚经》卷十一〈檀腻羁品〉第四六载:
二母人共诤一儿,诣王相言。时王明黠,语二母言:‘今唯一儿,……听汝二人,各挽一手,谁能得者,即是其儿。’非其母者,於儿无慈,尽力顿牵,不恐伤损;所生母者,于儿慈深,随从爱护,不忍拽挽。王鉴真伪。
在《本生经》的“大隧道本生”中也有类似故事。更为广泛地说,此一故事是一个在世界范围内流播的智慧故事。《旧约全书·列王记》上记二妓争儿,所罗门命令左右取剑,曰:“剖儿为两,各得一半”,一妓乞求不要杀儿,自己愿意舍让,一妓则说杀就杀了,不再争执;所罗门据此判断是非。在AT分类法中,此一故事属于母题J1171.1“所罗门判案:分孩子”。
《意林》引《风俗通义》尚载一事:
临淮有一人,持一匹缣到市卖之,道遇雨而披戴,后人共求庇荫,因与一头之地;雨霁,当别,因共争斗,各云:“我缣。”诣府自言,太守丞相薛宣劾实,两人莫肯首服,宣曰:“缣直数百钱耳,何足纷纷,自致县。”呼骑吏中断缣,各与半;使追听之。后人曰:“受恩。”前撮之。缣主称冤不已。宣曰:“然。固知当尔也。”因结责之,具服,俾悉还本主[16]。
像这样的情节在《本生经·大隧道本生》及其他印度智慧故事中有两人争牛、争项圈、争棉线、争妻子等,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外乎两种,一是要争执双方说出只有主人才知道的某个细节以判断归属;第二是观察所有者与所有物之间存在的感情关系来判断真正的主人。这些很有可能是来自于印度的故事,在中国经历了充分的历史化过程,这种历史化在《风俗通义》的两个例子里已经很明显了。在这两个故事中,主角分别是黄霸与薛宣这两个当代历史人物,由于故事与现实生活非常接近,所以,到后世就很难区分究竟是史实还是民间故事了。也由于这些案例在全世界具有普遍性,因此,人物的本土化基本上就是整个故事的本土化。这以后《魏书·李崇传》苟泰与赵奉伯争儿,“各言己子”,郡县不能断,崇“令二父与儿各在别处禁,经数旬,然後遣人告之曰:‘君儿遇患,向已暴死!’”苟悲不自胜,赵咨嗟而已,崇断以儿还苟。《新五代史·安重荣传》则载:有夫妇讼其子不孝者,重荣拔剑授其父,使自杀之,其父泣曰:‘不忍也’,其母从傍诟骂,夺取剑而逐之。问之,乃继母也。重荣叱其母出,从後射杀之[17]。这些断案方法都极其类似。不知道是后人根据民间故事的附会呢,还是这些历史人物当真从民间故事里学得了智慧。到了元朝,李行道创作的《灰阑记》成为此一类型故事的名剧,反过来影响了国外的戏剧创作。这是个舶来品经过加工后转输出口的个案,确实值得充分研究。
除了智谋断案故事的进一步丰富之外,两汉智慧故事出现了一些值得我们高度重视的新特点。新的特点之一,是难题型故事的出现。桓谭《新论》记载的“小儿辩日”故事就是这一类型的代表。《新论》此书已佚,近人有辑佚本,但此段文字或疏略,或讹夺,不足以见全貌,《列子》对于此段故事的记载全本《新论》,其云: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此一故事可以视之为难题考验与早慧类型的结合,此一故事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盛传,出现在各种不同的文献之中。除了上引的《列子·汤问》篇之外,尚有张华《博物志》、《金楼子·立言》篇等,而在《世说新语·夙惠》中,更是将此事稍加改动,而变成了晋明帝的早慧故事,其云: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难题型智慧故事的出现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首先这类故事具有非常明显的民间化特征,其人物是两位无名小儿,而非一般文献记载中的历史名人。其次,这类故事具有浓重的趣味性特点,它的创作没有什么明确的实用功利目的,只是为了游戏或者娱乐。趣味性是民间智慧故事的一个重要特征。先秦政治型智慧故事一般不被学术界认为是典型的智慧故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些故事不具有浓厚的趣味性。因此,我们可以说最早的真正意义上的民间智慧故事是“小儿辩日”。
(二)佛经智慧故事的历史化
魏晋南北朝是智慧故事的兴盛期,在这一时期,智慧故事的政治性弱化,趣味性增强。在内容上,出现了以早慧故事为代表的一系列智慧故事;而在形式上,则出现了以猜谜语、隐语为主要形式的难题破解型故事。最著名的早慧故事有曹冲称大象、王戎识毒果、孔融巧应对等等,大多收载于《世说新语·夙慧》篇中,其中很多是印度故事的本土化与历史化,这其中最著名的无疑是曹冲称象故事,此段公案在学术界已是众所周知,无须详论。除此之外,《世说新语·雅量》篇记载了王戎七岁时的一段轶事: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此事刘孝标注引《高士传》即已记载,至唐朝又被收入《晋书》,成为官修正史中一段著名的早慧事迹。实际上,此事源自于印度的智慧故事。《本生经·愿望品》第五四个故事《果子本生因缘》记载有这样一个故事(大意):
菩萨的前生是一个商队主,有一枝树枝果实长得很诱人,但他禁止商队成员去吃他,指出这是一棵毒树,因为:“此树不难攀登,离村亦不远。树上有佳果,圆熟累累无人摘。由此我知道,这定非好果树。”[18]
这个故事在《本生经》中并不是只出现一次,第八五个本生故事《有毒果本生因缘》与此也约略相似[19]。很显然,这是后人将佛教的智慧故事附会在了王戎身上,并被不太慎重的史家采信,最终完成了从故事传说到历史事实的转变。《北史》卷八十九《艺术上·綦毋怀文传》载:
綦毋怀文每云:“昔在晋阳为监馆,馆中有一蠕蠕客,同馆胡沙门指语怀文云:‘此人别有异算术。’仍指庭中枣树云:‘令其布算子,即知其实数。’乃试之,并辨若干纯赤。若干赤白相半。於是剥数之,唯少一子。算者曰:‘必不少,但更撼之。’果落一实。”
这一神奇数术被綦毋怀文说成了亲身经历的真实事迹,实际上,这也是源自于印度的神奇故事,《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十三:
(阿难陀)著衣持钵入室罗筏城乞食。时有一婆罗门,于中路逢阿难陀,作是念云:“我先闻此沙门乔答摩弟子,善能占相。今应试之,为解不解。”便问阿难陀曰:“今此路傍胜叶波林凡有几叶?”阿难陀报曰:有如许百如许千如许万如許拘胝。报已便去。时彼婆罗门即於林中取一把叶数之,知有七百七十七叶,弃之林外,默然而住。時阿难陀乞食已,复还归来,由於旧路。彼婆罗门问曰:”圣者,今此林中凡有几叶?”报曰:“前者有如許百千万拘胝,今者欠七百七十七叶。”
《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此书译为汉文迟至唐朝,但在印度编订成书大致上是在佛灭后三百年左右,也就是说不晚于公元前三世纪。这一传说本来大约也是民间故事而被佛教采用。綦毋怀文的话倒是很真实地表现出方术之士大言欺人的职业习惯[20]。
《太平广记》卷一九七引《朝野佥载》“郝处俊”条载:
唐太宗问光禄卿韦某,须无脂肥羊充药,韦不知所从得,乃就侍中郝处俊宅问之。俊曰:“上好生,必不为此事。“乃进状自奏:”其无脂肥羊肉,须五十口肥羊,一一对杀之,其羊怖惧,破脂并入肉中,取最後一羊,则极肥无脂也。”上不忍为,乃止。
无脂肥羊的培养方法源自于印度的智慧故事,在《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二十八中,此事属于“大乐智慧故事”的一部份:
後於异時王试诸臣谁有智慧,便以诸羊,人与一口,报言:“养令肥盛,不得使其肉有脂膏。”诸人无智,皆养令肥。大乐得羊,常与饮食,令其饱足,形貌肥壮,然刻木為豺,时来恐怖。羊虽饱食,脂膏不生。杀已共观,果如其事。王曰:“何意余羊有膏,卿羊无耶?”以事具答。王曰:“深有奇智。”
后来被佛教所利用,成为宗教寓言。鸠摩罗什《大智度论·论忍义》第二五载:
国王言:“取无脂肥羊来,若不得者,当与汝罪。”大臣有智,系一大羊,以草谷好养,日三以狼畏怖之;羊虽得养,肥而无脂。菩萨见无常苦空狼,令诸结使脂消,诸功德肉肥。
钱钟书先生指出,此一故事以后就成为佛教中的一个经典比喻,智者《摩诃止观》屡用此喻,如卷六:“三藏菩萨初修空狼,伏烦恼羊,……烦恼脂消,功德转肥。”卷七:“多修六度功德,善本似羊身肥,勤观无常诸恶业坏,恒被狼怖,如羊无脂。”卷十:“以无常狼,怖空见羊,烦恼脂销,广起愿行,功德身肥。”[21]
可见这些原出自佛经的智慧故事大多在本土化之后进入正史和杂史,成为我国历史记载的一个组成部分。
(三)民间智慧故事中的印度影响
我们在此还应该指出,中古时期传译的佛教文献,不仅被上层人物利用,形成了他们的智慧传说,同时也大大丰富了中国民间的智慧故事,这些智慧故事至今还在民间广泛流传。据丁乃通的归纳,出现在中国民间故事中的难题,最常见的莫过于以下几类:1、把一根线穿过九曲宝珠(用蜂蜜涂在珠孔的一端,引诱另一端拴着线的蚂蚁穿过珠孔);[22]2、说出五百匹马驹的母亲(把五百匹母马散放在各个马圈里,让小马驹各自去寻找自己的母亲),3、说出一根擀面杖哪头是树干的底部(放进水中试);4、在众多穿戴相同的姑娘中挑出公主(从她的侍女那里打听来所有有关的情况);5、从一百只大小一样的鸭子中分出母与子(看它们吃东西的方式);6、在同一时间里,杀掉、吃掉绵羊并全部剥掉它们的皮(一百人同时干)[23];7、既不步行也不骑马或骆驼来(骑山羊);8、既不从大道来也不从田地来(沿着两者的交界线来);9、同时骑两匹马来(骑一匹要下驹的母马);10、带又不带嫁妆来(指给他水中月);11、既不出门去又不进门来(跨门槛)[24];12要公牛挤奶(有时要一个公鸡蛋)[25];13、做一件大如山、高如天、深如海的东西[26]。14、做砂绳。这其中很多难题来自于印度,我们分别论述。
难题1,是《本生经》“大隧道本生“的十九个难题之一,而且解决问题的方式与中国民间故事一模一样。
难题2:同时出现在《杂宝藏经·弃老国缘》与《贤愚经》、《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的毗舍离(佉)故事。但三者之间解决问题的方式各有差异:《杂宝藏经》的记载如下:
天神又以二白騲马,形色无异。而复问言:“谁母谁子?”君臣亦复无能答者,复问其父。父答言:“与草令食。若是母者,必推草与子。”
《贤愚经》中的记载的方法与此相同,而《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二十八则云:
时有北方献二草马,一是母,一是女,形容大小毛色无殊,母之与女莫能分別。王众同观,无人辨识,毘舍佉闻已告曰:“毛[革*更]者是母,软者是女。”
难题3,在《杂宝藏经·弃老国缘》、《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二十七、二十八“大乐与毘舍佉的智慧故事”、《本生经》“大隧道本生”中同时出现。
难题5,在印度故事要求分辨的动物是蛇,同时出现在《弃老国缘》与毗舍离(佉)故事中
难题7、8、见于《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二十七,
难题12、14除了“大药故事”之外,“大隧道本生”也有,只不过将难题12中的公牛挤奶变成为公牛下仔。
如此看来,汉族民间智慧故事的原创性是很缺乏的,他没有诞生象阿凡提那样家喻户晓、为民众所喜闻乐见的正面智慧人物,连提出或解决难题的的精巧设计都很少见,但像韩昭侯那样将智慧集中运用于如何控制、驾驭别人,像徐文长那样捉弄与欺诈别人的故事却异常丰富,这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
综上所述,无论是中国的愚人故事和智慧故事都深受印度民间故事的影响,这其中佛教东传所带来的影响尤为巨大。这些来自于印度的民间故事由于其内容的不同,命运也不尽相同。愚人故事通常会被哲理化,即被文人当作寓言来说明哲理;而智慧故事则容易被历史化,往往在充分本土化后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当然,更多的还是作为普通的民间故事在民众口头代代相传。
说明:此文为霍英东青年教师基金《西域文化影响下的中古小说》中的一部分。
注释:
[1]《出曜经》卷二十二〈亲品〉第二十六与此略同。
[2]参见钱钟书著,《管锥编》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79页。
[3]见斯蒂·汤普森著,郑凡等译,《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页226-227。
[4]见季羡林《佛本生故事选·序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页2。
[5]见季羡林著,《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页76-77。
[6]此事又见于《殷芸小说》卷五。
[7]明·江盈科《雪涛小说·催科》。
[8]见《殷芸小说》周楞伽校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页107。
[9]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页228。
[10]明·浮白主人编《笑林》也收录了此一笑话。
[11]见雷东平等编,《印度民间故事·镜子》,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页163-165。
[12]见雷东平等编《印度民间故事》,页150-151。
[13]毗舍佉,即《贤愚经》卷七中的“毗舍离”,故事情节与《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二十八大同小异。
[14](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二载:“《五百本生经》,未详卷数,阙。……齐武皇帝时,外国沙门大乘于广州译出,未至京都。”这本《五百本生经》可能是《本生经》的全译本,但此译本当时就流传不广,而且在梁代即已失传。其中的故事可能主要通过口头途径传播。
[15]此事今本《风俗通义》不载,又见于《北堂书抄》卷四四、《太平御览》卷三六一、六三九所引。
[16]此事今本《风俗通义》不载,又见于《白帖》十三、《太平御览》卷四九六、六三九、八一八所引。
[17] 以上参见钱钟书著,《管锥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页1000-1002。
[18]蓝吉富主编,《大藏经补编》第六册,台北,华宇出版社1985年版,页225,上。
[19]此一本生故事有数种汉译,重要的有夏丐尊1944年根据日译本的转译和郭良鋆、黄宝生直接根据巴利语文本的译文。后者收录于《佛本生故事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40-42页。此故事也分别被雷东平等人编译的《印度民间故事集》(云南出版社)及王树英等编的《印度民间故事》(北京大学出版社)收录。要命的是,一本将“菩萨“(梵语bodhi-sattva,巴利语bodhi-satta)译成了“波提萨多”,一本则译成了“鲍提·瑟得沃”。
[20]前人说,南北两史出,余七史几废。总体而言,南北两史的水平是较其余诸史高,但就此事来说,《北齐书·方伎·綦毋怀文传》就没有记载,不知是李百药识见高于李延寿,还是掌握史料不如李延寿丰富。
[21]《管锥编》第二册,页706-707。
[22]林继富认为,蚂蚁穿珠母题始见于古希腊关于米诺斯王的神话传说里,智者达大鲁斯曾将一根线拴在蚂蚁腰上,穿过米诺斯王给他的螺旋贝壳;他还提示英雄提秀斯手里拿一个线团,将线头系在大门上进入迷宫杀死怪物,顺利从迷宫中脱险。后来演变成“蚁穿八角宝石”,进入古印度的《佛本生故事》之中。见林继富《多重文化碰撞的智慧母题——文成公主传说难题考验试析》,载《民族文学研究》,1997年第4期。
[23]以上难题主要集中在类型851A“公主求婚者的试题”中。
[24]以上难题主要集中在类型875“巧媳对难”中。
[25]此一难题丁乃通单独立为一类——875B1。
[26]此一难题丁乃通单独立为一类——875B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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