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颖]神话叙事的活态传承与功能比较——以中国《布伯》和老挝《蛤蟆国王》为例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24-11-22 作者:李斯颖
摘要:中国与老挝的文化交流源远流长。比较中国壮族的《布伯》与老挝佬族的《蛤蟆国王》两则神话,可发现它们在母题与叙事模式上的相似之处及其不同仪式、风俗之间的关联。两则神话中高度相似的母题与情节,揭示了中国壮族人民与老挝佬族人民深厚的稻作农耕文化传统。他们还有着相似的雨(天)神、蛙类以及水神信仰,但在多元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不同的叙事侧重,塑造了新的神话形象,展示了神话与时俱进的生命力。如今,《布伯》主要是壮族人民在求雨、酬神等仪式中演述,这与他们对人类始祖伏羲(盘古)兄妹的信仰相关,《蛤蟆国王》则解释老挝佬族人民放“芒飞”的由来,主要用于阐释风俗节庆的形成。可见,相似的神话叙事推动了不同国家、不同民族风俗与节庆的形成,具有强大的塑造功能。重视对神话及其塑形功能的考察,将有助于理解和发现中国与东盟国家的文化共性,推动中国与东盟国家的文明交流互鉴,助力构筑人类命运共同体。
关键词:神话叙事;活态传承;母题演变;功能发展;文学比较
神话至今仍在世界各地的群众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它们的传承与发展,展现了世界各地丰富的民俗生活与各异的文化,使得人类文化具有了多样性特征。笔者在对中国壮族与老挝佬族的研究与调查中发现,分别在这两个民族中流传的神话《布伯》与《蛤蟆国王》有着高度相似的情节,却有着不同的呈现形式并塑造了不同的民间风俗。笔者将尝试对此进行比较和探讨。
一、中国《布伯》与老挝《蛤蟆国王》神话的比较
神话是从上古时代流传至今的叙事。神话所述的内容大多是超乎人类能力的神的行事,虽然用现代的思维逻辑来看显得荒唐,却传达出人们的文化观念、价值、信仰和社会历史观。它反映了古代人对世界起源、自然现象及社会生活的理解,并通过超自然的形象和幻想的形式来展示人们丰富的心灵内容。
如今的活态神话叙事依然有着神圣性、原型性和变异性等特征。神话叙事内容通常涉及超自然的力量、事件和人物,如神、仙、妖和鬼等,它们具有神秘的属性和特殊的功能,影响和改变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运行。神话叙事通常描绘一些最初或最基本的情节、主题和形象,如创世、洪水、英雄的行动等,它们代表了一种文化上的集体无意识和心理结构,具有普遍性和深刻性。这些叙述赋予神话以至高无上的地位,因为它们解释了存在本身的基础和根源。在许多文化中,创世神话中的神祇被认为是宇宙的创造者和管理者,他们的行为和意愿决定了世界的运行规律。神话中的神祇通常具有超凡的力量、智慧和美德。他们不仅是自然界的主宰,也是道德和伦理的典范。人们通过崇拜和祭祀这些神祇,寻求保护、指引和灵感。
神话叙事也可以视为一种符号系统,通过隐喻、象征和比喻等手法,传递文化价值观和道德观。这些象征和隐喻等不仅揭示了神祇的特性和属性,也反映了人类对宇宙和生命的深刻洞察。通过解读这些象征和隐喻,人们能够更深入地理解神话的神圣性,以及它对人类文化和精神世界的影响。这些叙事传递了关于社会、道德和宇宙观的重要信息,也丰富和滋润了人们的心灵,给予了他们生活的参考。通过学习和理解神话,人们能够更好地认识自己的文化传统,形成共同的价值观和信仰体系。
神话叙事的内容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文化的变迁,在情节、形象塑造等方面发生或多或少的变异,形成丰富的异文。随着社会的演进和人们对世界认知的深化,人们对神话叙事的内容进行不断地调整和完善。文化的交融和碰撞也会对神话叙事的内容产生影响。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神话叙事会吸收和融合其他文化的元素,形成新的故事情节,塑造出新的形象。这种文化交融不仅丰富了神话叙事的内容,也促进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理解。神话叙事的内容还会受到历史、政治、宗教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政治背景下,神话叙事可能会被赋予不同的意义和价值,以服务于特定的社会需求和政治目的。同时,宗教信仰也会对神话叙事的内容产生深远影响,使其具有更为深厚的宗教色彩和神秘感。
从神话主义的立场来看,神话叙事的活态传承于今日社会而言依然有着不可估量的重要价值。它成为构建新的世界观念的组成部分,具有滋润和丰富心灵、协调社会力量等多种转化能力和作用(1)。这种价值不仅体现在文化传承和保护的层面,更深入到社会心理、道德伦理以及艺术创造等多个方面。神话叙事在现代社会依然具有强大的心理疗愈和道德教化功能。神话中的英雄形象、崇高精神和道德观念等,可以为现代人提供心灵上的寄托和慰藉,帮助我们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中寻求心灵的平衡和安宁。同时,神话叙事中的道德观念和价值取向,也可以为现代人提供道德上的引导和启示,促进社会的道德建设和文明进步。
基于上述考虑,笔者试图将中国壮族《布伯》与老挝佬族《蛤蟆国王》进行比较,以此重新审视神话的特质和功能。通过田野考察和资料搜集,笔者发现这两则神话高度相似,它们都处于活态传承的情境,并发挥着不同的功能。文章将综合现有的多样资源,以活态神话的概念来统领材料,通过比较两则神话的母题,结合它们背后的民族文化内容,去发现两则神话叙事的共性,凸显其个性。
比较神话学的理论与方法是完成这两则神话对比的主要依据和方法。如今,中国的比较神话学植根于比较文学,并在中国比较文学学派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之前,比较文学中的法国学派以流传学研究、渊源学研究、媒介学研究以及异域形象学研究等构成影响研究的诸领域,美国学派以比较诗学研究、主题学研究、文类学研究和跨学科研究等构成平行研究的诸领域,而中国学派则以异质比较、对话和融会法来构成跨文明研究的比较文学新范式(1)。中国的比较神话学吸收了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的理论和方法,并结合自己的特性,突破了传统文学概念的束缚,形成了自己兼容母题比较、历史比较、跨文化比较与活态传承比较等诸多领域与方法的比较神话学。与此同时,语言学的方法也为比较神话学研究提供借鉴。马学良先生认为可以“通过语言系属了解各民族文学之间存在的一种内在联系和亲属关系的远近”(2),神话比较研究也是如此。中国壮族与老挝佬族同属于侗台语族,这是二者神话叙事比较的文化基础之一。故此,笔者在对中国《布伯》与老挝《蛤蟆国王》的比较时,将充分考虑二者的文化语境、叙事特色、母题传承、活态形式、历史与族群发展、语言与考古发现等多方面的因素,力图对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差异原因作出阐释。
对中国壮族《布伯》与老挝佬族《蛤蟆国王》两则神话的比较有着积极的意义。一是从创世神话、祖先崇拜、自然崇拜、文化影响等方面入手,考虑语言、文学结构、心理学、历史因素和系统发生学等因素,将中国神话和老挝神话进行对比,可以了解两个民族的文化特点、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生活习俗等,从而加深对两个民族社会现状的理解,促进两个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与合作。二是对两则神话的比较将拓宽神话研究的学术视野,发现两者之间的相似性和差异性,探讨它们背后的传承机制,为神话学研究提供新的思路和方法。三是对两则神话的比较,将丰富人类的智慧,再现神话所蕴含的文化共性表达,包括对宇宙的认知、对生命的感悟、对社会的规范等,为人类发展提供启示和借鉴,助力“一带一路”倡议的实施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二、《布伯》和《蛤蟆国王》的基本内容与叙事模式比较
梳理中国《布伯》与老挝《蛤蟆国王》两则神话的基本内容,进行母题与叙事模式的比较探究,这是理解两则神话所蕴含的文化传统及其不同功能的基础。
(一)中国壮族神话《布伯》的基本内容与活态传承
中国壮族的神话《布伯》主要在广西流传,例如,崇左的《卜伯战雷神》、百色的《卜伯斗雷公》、武鸣和象州的《卜伯》、忻城的《布伯擒雷王》、马山的《布伯斗雷王》等,都是其中的代表作。如忻城的《布伯擒雷王》说(3):雷王有三兄弟风伯、雨师和雷公。可雷公嫌人间的供奉太少,就不给人间下雨。人间的布伯求雨不成,就拿着板斧上天找雷公算账。雷公假意答应下雨,第二天却变卦,反而来找布伯算账。他来到布伯屋顶,被水草绊倒跌落檐下,被布伯用渔网网住。雷公先后变化成公鸡、懒猪、骏马和水牛,均被布伯识破。布伯让雷公搓草绳,因草绳被蜘蛛偷走,仓库中空无一物,布伯就以此为借口要把雷公杀死。于是,布伯就去圩场买金坛杀雷公吃肉。走之前嘱咐一双儿女——伏羲兄妹不能给雷公喝水。无奈雷公花言巧语,骗得猪潲水,喝了之后逃离仓库,并把自己的牙齿作为奖励送给伏羲兄妹。雷公回到天上后用暴雨淹没人间,只有伏羲兄妹躲在雷公牙齿种出来的葫芦里逃过一劫。布伯趁雷公用脚来探水深时用斧子砍掉了他的一只脚。伏羲兄妹只能婚配为夫妻,再造人类。他们婚后生下了一个形状像磨刀石的肉块,雷公将之剁碎,遍撒大地,变成了世界上的人。
《布伯》神话的传承有散文和韵文两种形式。散体的《布伯》是以民间日常讲述的形式流传,这类神话的讲述不需要刻意强调其演述语境。韵体形式的《布伯》则出现在主持民间仪式的师公和道公等的手抄本中,只有在仪式中才能够被吟唱。这些仪式常见的有祭雷求雨、丰收后酬神等。无论是散体还是韵体的形式,神话《布伯》与壮族节日的形成、风俗的流传,甚至风物的存在都有着密切的关系。例如,壮族的盘古(伏羲)信仰与庙宇(1)、盘古(伏羲)诞辰与庙会等。
(二)老挝佬族神话《蛤蟆国王》的基本内容与活态传承
老挝佬族的神话《蛤蟆国王》及其异文主要流传在老挝的中寮、下寮地区和泰国东北部地区。例如,Edeltraud Tagwerker在老挝琅勃拉邦搜集到的《蛤蟆国王》(2)神话里说,佛祖以蛤蟆国王的身份重生到人间,受到所有人和动物的尊敬。但恬神(Phya Thaen,即雨神)很妒忌他,便不给人间降雨,想让人间大旱,以此破坏蛤蟆国王的名声。那迦王(一种半人半蛇的神祇)率领蛇队、蜜蜂王率领蜜蜂队对战恬神,想逼迫他给人间降雨,但是都失败了。于是,蛤蟆国王决定亲自出征对抗恬神。他制定了三步计划:第一步,派出白蚁去啃掉恬神军队里的剑柄。当他们去抓剑柄时,所有的剑柄都已经被咬坏了,他们也就没办法用剑了。第二步,派出蝎子王和他的军队到天上去,藏到柴堆和天神们的衣服里,准备随时咬他们。当恬神和他的战士们睡醒后,如果他们去取柴、穿衣的时候,就会被咬伤。第三步,蛤蟆国王带领他的军队和恬神战斗。蛤蟆国王骑在马背上追赶恬神,把他抓住并捆了起来,蛤蟆国王取得了胜利。双方制定了和平条约,约法三章:其一,通过“芒飞”(3)来实现人类和恬神的讯息交流。每年雨季到来之前,地面上的人类要准备“芒飞”并将其发射到天空,提醒恬神下雨;其二,将青蛙的叫声作为雨水降临人间的信号,所以当雨水降临的时候,青蛙必须得大声叫;其三,恬神看到风筝、听到长笛声时就要停雨,这时候就是收获的季节了,直至新一年恬神看到“芒飞”,才会重新开始降雨。
至今,笔者搜集到的《蛤蟆国王》及其异文,均以散体形式传承,并形成了民间盛大的“芒飞节”活动。在每年五、六月份雨季来临时,知晓《蛤蟆国王》神话的群众择期举办“芒飞节”,以此祈求雨水丰沛。节日中,各村镇都会组织激烈的燃放“芒飞”比赛,以祈求恬神下雨滋润农作物,“芒飞节”也标志着新的水稻耕作季节的来临。节日活动之后,大家就投入繁忙的农耕劳作中。如今的“芒飞节”不但被视为祈雨的必需仪式,也和老挝佬族人民的个人健康、家庭以及村寨的平安吉祥相联系,寓意独特。
(三)两则神话共有母题与叙事模式的比较
中国壮族《布伯》与老挝佬族《蛤蟆国王》这两则神话共有“求雨”母题,在叙事模式和故事情节上亦有雷同,它们都指向了侗台语民族的早期文化内涵。笔者将搜集到的《布伯》(4)异文与《蛤蟆国王》(5)(6)的异文进行对比分析,以表格的形式对其共有母题和叙事模式、故事情节进行简要说明。
表1《布伯》与《蛤蟆国王》的共有母体与叙事模式
从叙事模式上来看,两则神话都是采取了“天神违反约定—通过斗争惩戒天神—(试图)恢复约定”的叙事模式。两则神话的结尾差异较大,显示了神话不同的叙事发展方向和迥异的功能。在老挝佬族神话《蛤蟆国王》中,人类与恬神之间最终重新达成了约定,保障了人类农业生产的顺利进行。在壮族的神话《布伯》中,则没有讲述人与雷公重新达成约定的内容。在逃跑的雷神帮助下,兄妹俩躲过了旷世大洪水,婚配成为人类的始祖。可见,这一神话受到了“兄妹婚”神话母题的影响。其实,老挝神话《蛤蟆国王》中的“约定”在壮族《布伯》中也是比较明确的。例如,广西武鸣地区流传的《布伯》(1)说,布伯管理人界的第一年,烧香秉烛,敲锣打鼓,求雨、求晴都很灵验,这说明天神是按照约定给人间降雨的。但之后天神违反约定,这才引起了布伯与雷公的战争。可见,按正常的叙事模式,壮族神话《布伯》中的结局应是雷公遵守了约定。
从细节上来看,也能发现两则神话的叙事思维颇为相似。例如,天神与人类之间斗智斗勇的故事情节等。在《蛤蟆国王》(2)异文《青蛙神的故事》中,恬神在武器被青蛙神用计损坏之后,双方展开了螺旋式上升的斗争。第一次,恬神想要念咒语来制服对方,于是青蛙神这边的田鸡等就大声鸣叫干扰他念咒;第二次,恬神变出了蛇,让蛇把田鸡等咬死;第三次,青蛙神叫来了老鹰,把恬神变出的蛇咬死……这种若干次程式化的较量,与中国壮族神话中布伯斗雷公时双方不断地变化颇有雷同。布伯与雷公相斗时,雷公变成公鸡,布伯撒米喂鸡要抓住它;第二次,雷公变成懒猪,布伯让儿子伏羲用铁钩钩它,抓去杀;第三次,雷公变成了骏马,布伯就让伏羲给它套上马鞍;第四次,雷公变成了水牛,布伯又叫儿子拿绳子来穿它的鼻子……无论如何,雷公都是逃不掉了(3)。这过程亦是不断螺旋上升的状态。此类描述相似度之高,或与中国壮族和老挝佬族先民求雨巫术的叙述有关,通过不断地降服,表达企图通过巫术能够控制自然的决心。
如前所述,壮族神话《布伯》的叙事受到了“兄妹婚”(人类起源)母题的影响。故此,在《布伯》异文中很少看到雷公遵守约定的结局,反而是讲述布伯的一对儿女——伏羲兄妹婚配成为夫妻的情节。《布伯》中“兄妹婚”的母题在老挝佬族神话中也有相似的叙事。例如《老挝民族的祖先》(1)中就说,人类忘了向恬神请示汇报,恬神大怒,便降下大洪水惩罚人类,人间只有姐弟俩在葫芦中躲过这一劫。姐弟俩结为夫妻后,姐姐生下一个大葫芦,葫芦中出来老挝三大族群。佬族“兄妹婚”神话中,恬神亦具有推进情节发展的积极作用,但笔者没有发现老挝佬族“兄妹婚”与“求雨”母题结合在一起的神话叙事。
综上,在持续的活态传承中,中国壮族《布伯》和老挝佬族《蛤蟆国王》神话以“求雨”为核心母题的叙事分别发展成了新的神话异文。新异文的功能亦发生了变异,推动了不同民俗活动的生发与延续。
三、《布伯》和《蛤蟆国王》的文化内涵与功能比较
从母题和叙事模式来看,有关《布伯》和《蛤蟆国王》的文化内涵与功能亦有较为清晰地呈现,使我们能由表及里地探讨二者背后的族群文化渊源、共性与差异。
(一)文化内涵的共性
中国壮族神话《布伯》和老挝佬族神话《蛤蟆国王》展示出了一定的文化内涵共性,包括稻作农业民族的蛙类崇拜、雨神崇拜以及水神崇拜等。
《布伯》和《蛤蟆国王》蕴藏着两个民族悠久的稻作农耕历史,传承着对蛙类的信仰。在稻作农耕生活中,中国壮族和老挝佬族先民的生存、发展与雨水密切相关,而蛙类作为气象的“晴雨表”,作为雨水来临的特殊“使者”,曾经是仪式的主角或口头演述的对象,被赋予了神圣的光环。中国壮族历来以蛙作为信仰的重要神物,在他们所使用的祭祀神器——铜鼓上常见立蛙图案。在广西壮族自治区西北部红水河流域,如今还有在春节期间过“蚂虫另节”的传统,通过对青蛙的祭祀、埋葬和悼念来表达崇敬,并以蛙骨的颜色来判断来年的收成,这些是蛙类信仰传统的遗存。老挝佬族的《蛤蟆国王》《青蛙神的故事》等都提及蛤蟆国王、青蛙神,并把他们作为神话叙事中的主角来歌颂。受南传佛教的影响,蛤蟆国王被当成了佛祖转世的化身。正如笔者曾在《从侗台语跨境民族的死亡起源神话到左江岩画》中所探讨的,无论是中国壮族还是老挝佬族信仰中的蛙类,都是一种十分具有灵性的动物。它有时可以决定人的生死,会蜕皮,是天神之子,具有特殊的死而复生的能力(2)。故此,在《布伯》《蛤蟆国王》等神话中都形成了蛙类与天神的对立与斗争。
其一,《布伯》和《蛤蟆国王》根植于中国壮族和老挝佬族对天(雨)神的信仰。壮族先民很早就有对天(雷)神的崇拜。在南宋周去非所著的《岭外代答》中就有“天神”的条目:“广右敬事雷神,谓之‘天神’,其祭曰祭天。盖雷州有雷庙,威灵其盛,一路之民敬畏之,钦人尤畏。圃中一木枯死,野处片地草木萎死,悉曰天神降也。许祭天以禳之。苟雷震其地,则又甚也。其祭之也,六畜必具,多至百牲。祭之必三年。初年薄祭,中年稍丰,末年盛祭。每祭则养牲三年,而后克盛祭。其祭也极谨,虽同里巷,亦有惧心。一或不祭,因家偶有疾病、官事,则邻里亲戚众尤之,以为天神实为之灾。”(3)可见,壮族先民以雷神为天神由来已久。他们既修建雷神庙来祭拜雷神,祭祀颇丰,同时还把各种自然现象的出现当成是雷神对人间态度的重要表现。如今,壮语北部方言地区的雷神信仰是该区域侗台语民族先民天神信仰与汉文化——尤其是道教信仰结合的结果。至今,雷公仍被壮族人民视为掌管雨水、主持人间善恶的天神,地位高、权力重。虽在他们的信仰体系中也出现过玉皇大帝、太白金星等角色,但真正对人类产生深远影响,并在神话叙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还是雷神。与此相似,老挝佬族《蛤蟆国王》所信仰的恬神,又被称为“帕雅恬(Phaya Thaen)”,亦来源于早期对“天”的敬仰,只是神名冠上了来源于印度文化的神祇称谓——“帕雅(Phaya)”。(1)在老挝佬族的神话中,这位神祇与雷神一样,既是掌管降雨的神,也是发洪水导致人类灭绝并靠兄妹婚配而重新兴盛的始作俑者。
其二,《布伯》和《蛤蟆国王》蕴藏着中国壮族和老挝佬族对水神的崇拜。壮族神话中的水神被称为“图额(duzngwg)”,是创世四大神之一,并与雷公、老虎和布洛陀是兄弟。在神话《布伯》的异文中,水神受雷王指挥,亲自操作降雨或停雨之事。其形态以鳄为主体,兼有犀牛、蛇、河马和美男子等多种变化。古时,岭南地区河流众多,水中最凶猛、最难对付的要数鳄。刘恂《岭表录异》有云:“鳄鱼,其身土黄色,有四足,修尾形状如鼍,而举止趫疾,口森锯齿,往往害人。南中鹿多,最惧此物。鹿走崖岸之上,群鳄嗥叫其下,鹿怖惧落崖,多为鳄鱼所得,亦物之相摄伏也。”人们对之又畏又敬,自然而然地把它视为水界的代表了。它后来又发展为壮族的十二大图腾之一,地位很高。“图额”为江河之神,掌管地面上的水。到后来,汉文化中主管雨水的“龙”这一形象逐渐为壮族人民所接受,人们也将水神称为“蛟龙”,供奉龙王的地方也多了起来。相较之下,老挝佬族的水神则体现了本民族传统信仰与南传佛教信仰相结合的情况。例如,在《蛤蟆国王》中,帮助蛤蟆国王取得胜利的也有水神“那迦”(帕亚那,Phaya nak)。而且,由于帕亚那在战斗中受伤,故此如今的蛇类身上都留下了花纹。笔者采访过的老挝国立大学教师表示,在老挝城市里佛教信仰兴盛的地方,水神被称为“帕亚那”。在乡下,人们只知道水神叫作“ngwk”,掌管地面上的水源。而在万象,帕雅那还主管时间和日历。帕亚那的形态应是在南传佛教影响下的眼镜蛇信仰与本民族鳄、蛇形态为主的水神信仰的结合。从《布伯》与《蛤蟆国王》两则神话来看,前者出现的龙王是在本民族早期水神信仰的基础上融合了汉族的龙文化崇拜而塑造的形象,后者出现的水神形象是本民族早期的水神信仰融合了印度的眼镜蛇信仰而形成的水神形象,具有各自的本土特色。
由此可见,从《布伯》和《蛤蟆国王》两则神话中的天神、蛙神到水神的形象来看,中国壮族和老挝佬族在不同的地域与文化环境中,基于共同的求雨母题创造了属于各自的神话形象和叙事,在共性中将个性发扬光大。
(二)神话功能的差异
具体来看,神话的传承对于民俗活动有着尤为重要的塑造功能,包括阐释功能、传承功能以及创新功能。神话叙事的塑造功能表现在:它可以为民俗活动的产生、发展和变化提供合理的解释,使之符合人们的认知和逻辑。神话叙事往往为民俗活动提供了重要的“母题”或“原型”,支撑着民俗活动的内在精神,促成民俗活动的地域特色或民族特色。例如,许多民族的创世神话、始祖神话和洪水神话等,都为民俗活动提供了文化来源和核心价值。神话叙事的传承功能表现在:它可以通过口头传说、书面记录、影像制作和景观建设等多种形式,将一种文化的精髓和特色传承下去,使之不断更新和发展。神话叙事与民俗活动相互依存、相互影响,共同构成了一种文化生态。例如,许多民族在举办节日、婚丧嫁娶和祭祀等重大活动时,都会把讲唱神话故事作为重要环节,以此来弘扬祖先的功德、缅怀历史和教育后代。神话的创新功能表现在:它可以根据时代的变化和社会的需求,对原有的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使之更加适应现实和未来。(1)
《布伯》和《蛤蟆国王》展示出了活态神话的阐释、传承与创新功能。原本都是以“求雨”为主题的神话叙事,经过时代的变迁和多元文化的交流,产生了不一样的文化景观。《布伯》展现的是以祭祀雷王、酬神等仪式为主导的演述,“求雨”的功能在当代逐渐式微,受众面较窄。随着时代的发展所形成的对人类始祖——伏羲兄妹的纪念,包括建造庙宇、祝贺寿诞等则日益兴盛,寄托了人们求子、祈福的心愿。而《蛤蟆国王》虽然还有着“求雨”的内涵,但祭祀活动却以南传佛教的诵经、祈福等为主。《蛤蟆国王》神话催生了放“芒飞”的传统,并逐步形成了当地的“芒飞节”。“芒飞节”活动展示出老挝佬族人民对于佛祖和那迦(水神)等的信仰,但并没有专门的民间仪式叙述这个神话内容,而是通过口耳相传方式世代传承。节庆中的核心活动是放“芒飞”,人们组织评委会对“芒飞”飞升的高度、时长等方面进行评判,节庆期间还有花车巡游等活动,当地文化气息浓厚,其神话存在的功能,主要在于讲述放“芒飞”、吹风笛的缘由,并成为了一种因节日而传承的民族文化知识。故此,相似的神话随时代的变化、族群的发展、地域文化的交融而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景观,实现了叙事的当代传承与创新。
四、余论
通过对中国壮族神话《布伯》和老挝佬族神话《蛤蟆国王》进行比较,可以看出,两则同为“求雨”主旨、母题相似和情节重合的活态神话却有着不同的发展趋向,并形成了新的叙事,发挥着不同的功能。两则神话的形成,根植于中国壮族和老挝佬族相似的稻作文化生产基础,是蛙类崇拜的悠久历史以及水神信仰在历史中不断融合多元文化发展的结果。这使得两则神话的异文产生了很大的差别,形成了各自新的叙事。两则神话对民俗、节庆的影响也得到了充分展现。中国壮族的《布伯》依然盛行于“求雨”“祭雷王”“酬神”等仪式场合,是人类始祖伏羲(盘古)兄妹民俗信仰的有力支撑。而老挝佬族的《蛤蟆国王》成为老挝至泰国东北部“芒飞节”的阐释神话,成为风俗和传统信仰的解释而淡出了仪式场合。总之,活态神话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对民俗活动具有塑造功能,可以对其进行阐释与创新。
由此出发,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神话传承亦可以发挥自己的独特优势,实现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例如,神话叙事可以与现代科技、艺术和媒体等结合,产生新的表现形式和内容,拓展文化的影响力和吸引力。再如,将经典的神话故事改编成影视作品、游戏作品和动漫作品等,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
基金: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中国壮侗语民族神话的多态传承与时代价值”(22BZW192)
作者简介:李斯颖(1981—),女,壮族,广西上林人,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广西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研究中心团队成员,研究方向为壮侗语民族口头传统。
文中注释和参考文献从略,请见原刊。
文章来源:《百色学院学报》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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