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老一代史诗格萨尔说唱艺人几乎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然而,他们却人人都能出口成颂;虽然说着同一个主人公—格萨尔王的征战故事,却又各具特色,滔滔不绝。史诗格萨尔说唱,数以万千诗行的鸿篇巨制,长达数百、上千小时的说唱,跌宕起伏的情节、详略有致的铺述,全赖艺人智慧的大脑运筹帷幄。所以,我称他们是“民间诗神”,或者叫作“雪域诗圣”。这朵中华文明百花园中的奇葩,已于2009年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创造这一旷世奇迹的说唱艺人却是中国藏民族最平凡的人。
2011年11月24日,我因调查格萨尔说唱艺人出差西藏,再次有机会来到著名格萨尔说唱艺人桑珠家在墨竹工卡的家,虽然他已于今年2月16日辞世,但是我还是怀着一颗痛惜之心,希望去作最后一次凭吊,也顺便慰问一下他的子女。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10年前我曾来到这里造访桑珠老人,并开始筹划为这位一生浪迹高原、以说唱史诗格萨尔为生的老艺人出版一套忠实记录他的说唱的版本。
早上,从拉萨出发经过近两个小时的颠簸,终于看到了那个坐落在山坡上的小村庄,桑珠的家依然在半山腰上,只是房子经过了翻新。这座房子坐北朝南,正面向阳的屋子曾是桑珠老人居住的地方,东厢房是敬神、会客的地方,西厢房则是灶房以及家人居住的地方。坐在正房外边的凉台上,村前的河谷以及对面高耸的马头山尽收眼底。如今房间依然整洁,阳光依然灿烂,但人去楼空。桑珠老人曾经休息的床上空空的,只剩下一张墨绿的藏毯,这间正房目前无人居住。桑珠生前说唱格萨尔时戴的艺人帽以及总是随身携带的嘎乌(护身佛盒)与已经出版的几十本桑珠说唱本,被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东厢房的佛龛上。睹物思情,桑珠老人的往日一幕幕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桑珠(1922-2011)出生在西藏丁青县一个普通的农家,在酷爱格萨尔的外祖父的影响与熏陶下,成为一名格萨尔说唱艺人,并开始云游四方,以说唱格萨尔为生。西藏民主改革后,他才有了自己的家,在墨竹工卡县分得了土地和牛羊,开始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上个世纪80年代,由于说唱史诗格萨尔的突出表现,他被请到拉萨,由西藏社会科学院组成专门机构抢救录音桑珠的说唱。在后来的将近20年间,尽管他年老体弱多病,他却是格萨尔说唱艺人中录音时间最长、存世遗作最多的人。也为此,桑珠获得了许多荣誉。对此他并不满足,他曾几次对我说:杨啦!我现在年事已高,希望在活着的时候看到自己说唱的格萨尔出版,趁我还在,就可以亲自鉴定这个本子是不是与我说的一致,不一致的地方可以帮助修改,如果我死了,也就无法鉴别了。老人迫切的愿望最终得以实现:自2001年开始,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所与西藏社会科学院合作立项,决定出版一套由艺人桑珠说唱的格萨尔口头记录本计45部。经过十年的努力,在桑珠老人的积极配合下,这套艺人说唱本已经出版了38本(个别部分上下2本),还有10本就全部出齐了。
桑珠老人的敬业精神,体现在日常的坚持不懈地说唱录音,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已完成史诗格萨尔45部的说唱录音,达到2000多小时磁带。由于有的部是在20年间陆续录音,出版之前有些声音已经开始模糊,为了忠实于艺人原始的说唱,课题组又不得不让他重录其中的一些部分,桑珠克服了年老、疾病缠身等困难,毫无怨言的配合录音。近十年间,由于身体反复发病,他往返于医院、社科院与墨竹工卡家之间,为了抓紧录音,即使在家中养病,也抽空录音。为了避免孙儿、孙女干扰,他经常一手拿着录音机,一手提着一壶酥油茶,到山上避静的地方说唱,一唱就是大半天。桑珠常说:我这么个流浪艺人,今天过上了安定的生活,政府又给了我金子般的荣誉,我要用自己最好的说唱报答这一切。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为了出版一套完整的艺人说唱本,桑珠老人在他80岁高龄的时候,为我们录制了史诗的最后一部:《地狱篇》。这是迄今为止由在世艺人说唱记录的唯一的《地狱篇》。而此前,世间只存宗教人士整理刊刻的木刻本。其原因是,艺人们都有一个忌讳,即一般不愿意说唱《地狱篇》,他们认为,一旦说唱完《地狱篇》,他们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这也是至今没有一部由在世艺人说唱记录的《地狱篇》的原因。为此桑珠的包括《地狱篇》在内的说唱录音资料及文本,成为了老一代说唱艺人为后人留下的史诗绝唱。
作为一位格萨尔说唱家,史诗格萨尔国家级传承人,桑珠留给我们的不仅是这些宝贵的音声磁带和一套完整的艺人说唱版本,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位文盲艺人为后人留下了老一辈民间艺人那种可贵的精神与品格,即为保护民族文化而忘我献身的精神,这将是后人取之不尽的重要财富。
值得我们永远怀念的另一位著名格萨尔说唱家是与桑珠同时代的扎巴老人(1906-1986)。扎巴出生在西藏昌都地区边坝县一个贫苦农奴家中,由于生活所迫,年轻时便离开家乡开始了漫漫流浪生涯,以说唱格萨尔为生。他的足迹遍及西藏高原的神山、圣地。民主改革时,他带领一家人落脚于林芝地区成为了一名道班工人。由于常年说唱格萨尔,在文革中被批斗,并被逼迫发誓“永不说唱格萨尔”。改革开放后的70年代末,当西藏大学的前身,当时的西藏师范学院的老师找到扎巴时,他已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了。然而,扎巴作为一位退休工人,凭着他热爱祖国、民族和人民的基本觉悟,凭着对格萨尔王执着的崇拜和敬仰,不顾自己曾经蒙受的责难,及被迫立下的誓言,在终止了十余年的说唱之后,义无返顾地重新开始了他的说唱生涯。为了使他晚年能够专心说唱,经自治区有关部门批准,西藏师范学院把老人及其家人接到拉萨,安置了他的家人,使他能够潜心于格萨尔的说唱录音工作。
扎巴老人是一位德高望众的长者,他克服年事已高、身体多病的困难,积极配合西藏大学格萨尔研究所的科研人员,抓紧录音。一个旧时代的乞讨者,如今不仅安居拉萨,而且成为西藏自治区政协委员参与国事。老人由衷地感谢国家给予的荣誉和地位。他曾经说:在旧社会我是个穷要饭的,今天当了国家的主人,过去没有吃过的,今天吃上了;过去没有穿过的,今天穿上了;过去没有住过的,今天住上了,我要更加努力地说唱报答这份恩情。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每当工作人员在记录整理中遇到不清楚的地方去请教老人时,扎巴老人总是不厌其烦地予以解答,尽量解决笔录及整理中出现的每一个疑点。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更加抓紧时间录音,忘我的工作。每次从医院看病返回后,便会立即坐在卡垫上开始说唱。1986年11月3日,扎巴象以往一样坐在那里说唱,一会儿,他对工作人员旺堆说:我累了,休息一会吧。旺堆离开了房间,让老人休息。然而扎巴老人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他就坐在自己每天说唱格萨尔的那块卡垫上离开了人世。扎巴老人留下了998小时的说唱录音,计25部半,虽然没有完成全部说唱,但老人可谓鞠躬尽瘁了。
经过西藏大学三十余年的努力,至今已出版了扎巴说唱本11部,编纂扎巴谚语集一部。几年前西藏人民广播电台康巴语频道转录了扎巴老人的说唱录音,制成节目播放,在康区百姓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如今扎巴的格萨尔吟唱依然回响在高原沃土,老人为民族文化事业无私奉献的精神将永存人们心间。
令人欣慰的是在扎巴的家乡边坝县,一位年轻的格萨尔艺人应运而生,他就是1990年出生的斯塔多吉,这位被当地人称之为“仲堪扎巴”、“小扎巴”的年轻人,在继承了老一辈艺人说唱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创新。他已于2010年被西藏大学破格录取,目前就读于文学院,这是目前我国唯一一位进入现代化大学的格萨尔艺人。斯塔多吉有自己的抱负:一辈子说唱格萨尔,并进一步研究格萨尔。我们衷心祝愿这位踏着前辈足迹走来的年轻艺人,在未来继承与保护史诗格萨尔传统方面,作出他独特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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