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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恩洪]寻访年轻一代《格萨尔》说唱艺人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9-07-06  作者:杨恩洪

  

  

  那曲《格萨尔》说唱艺人的合影(2006年11月)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史诗发展的规律,许多优秀的仅凭大脑记忆史诗的文盲艺人逐渐离我们而去,扎巴、次旺俊美、阿达尔、卡察扎巴、昂亲多杰、卓玛拉措等老艺人相继辞世,这是否标志着史诗《格萨尔》的口头传统正在从兴旺走向衰退?

  近年来陆续得到来自藏区发现新艺人的信息,我感到有必要开展对年轻一代艺人的调查研究。为此,自2006年至2007年间,我先后在青海、西藏进行了三次调查,前后共采访了年轻说唱艺人21人。

  这些艺人大多来自偏远的牧区,如青海玉树州的艺人多居住在三江源头(长江、黄河、澜沧江),玉树州治多县就位于长江源头的治曲河地区,杂多县则位于澜沧江源头的杂曲河地区;青海果洛州艺人来自玛多、甘德、久治及班玛县,均处于远离大城市西宁的黄河源头地区;斯它多吉来自扎巴老人的家乡西藏昌都边坝县,交通十分闭塞;那曲地区艺人大多出生在那曲县偏远牧区,个别艺人则出生在远离那曲镇的申扎县、班戈县、比如县及安多县。他们的说唱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又有发展,显示了藏族民间传统文化在新时期的发展趋势以及《格萨尔》口头传统发展的独特规律。

  

  26岁的松扎艺人在杂多县演唱《格萨尔》

  

  比如县艺人仁珠(39 岁)

   “神授”依然在延续——艺人达哇扎巴

  大多数年轻艺人述说他们是在童年做梦,梦醒后开始会说唱《格萨尔》的。梦的内容大致包含了几个主要的母题,如见到格萨尔大王;见到骑白马的人或白人骑白马;被要求选择物品;被要求“阅读”或“吃”格萨尔的书等。

  28岁艺人达哇扎巴的梦最有代表性,他出生在玉树州杂多县莫云乡。在他13岁时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老僧人问他,在三样东西中他要什么,一种是学会天上飞禽的语言,一种是学会地上走兽的语言,第三种是会说唱《格萨尔》的故事。当时他想,说自己能听懂动物的语言,别人也不会相信,《格萨尔》比较好,于是选择了《格萨尔》。从此慢慢地会说唱《格萨尔》的故事。在他大约16岁的时候,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骑白马穿白衣的人带他去见格萨尔大王,而这位白衣骑者叫鲁珠,是来自龙界的人,也是叔叔晁同的儿子那察阿登前世的化身,在梦中,他被带到一座大帐篷中,见到了崇敬的格萨尔王。他想向格萨尔王做供养,但是自己什么也没带来,于是用自己前世及今世所做的一切善事及善缘做供养献给了格萨尔王。他还看见许多帐篷,鲜花盛开的草场以及许多穿着铠甲的武士。达哇扎巴被总管王告知自己是那察阿登的化身。

  达哇扎巴回到家大病了三天三夜。病好以后,总是想到野外去,在旷野上又想跑到山上去。从那时开始,眼前老是浮现岭国山、水的情景,看到这些又很激动,很想哭眼泪自然就流出来。这样开始说唱《天界篇》,后来《诞生篇》、《霍岭》等一部部增加。13至17岁那几年他经常跑到山上偷偷地说唱,不让别人知道,一天不说心里就不舒服。

  17岁时到拉萨朝佛,途中经过那曲,遇上一位艺人,当他说唱《霍岭》上部的时候,达哇扎巴的故事也降下来了,就跟着一起说。后来他又唱《米努绸缎宗》,大约唱了5个小时,等他唱完了,一看,那位艺人已经离开了。

  来到下曲卡,住在旅社里,当天夜里,达哇扎巴在梦中又自然地说唱起来,一直说到第二天太阳升到山顶。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很多人在门口、窗口看热闹,而他说得口水流到前胸的衣服上,自己竟一点都没有察觉。那时唱的是《卡契玉宗》,一起去的有表弟(杂多县的松扎,也是说唱艺人)和其他同乡。

  达哇扎巴会说唱《格萨尔》的消息不胫而走,1996年他被玉树群艺馆聘用。他说自己可以说唱170部,目前完成录音19部,记录整理了3部,出版了1部(《亭牟尼神宗》12盘磁带,2006年由金花整理完成,得到中国西藏文化保护与发展协会赞助后出版。)

  

  达哇扎巴在西藏《格萨尔》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演唱

  

  那曲班戈县艺人阿旺巴登(36 岁,荣获那曲艺人考核第一名)

  如今达哇扎巴与父母住在结古镇的家中,作为一名国家机关的合同工继续他的说唱,享受1700元的月工资,开始步入现代化生活的他,开上了小奥拓汽车,戴上了金色手表,但他头脑中的《格萨尔》故事仍然不断涌现。

  2003年,在《格萨尔》千周年纪念活动中举行的第五届《格萨尔》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他被邀请为国内外代表演唱《格萨尔》,得到与会学者的一致好评,并于2005年夏天来到北京,接受了我的采访。

  达哇扎巴没有上过学,完全是用大脑记忆、保存史诗,当演唱时,精力的全部投入使他常常达到忘我的境地,而打断他的说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的说唱语速很快,一小时的录音磁带可以容纳老一辈艺人说唱内容的三倍。虽然他认为自己头脑的《格萨尔》故事是神授予的,但是他并不否认自己曾经听过身为说唱艺人的伯父的演唱。在谈到自己说唱的《霍岭》比伯父说唱的同一部短时,他说:一般有三种说唱的方法:长的、短的和一般的,说唱前祈请神灵决定说长的还是短的。如《祝古国宗》,如果要唱长的可以有200盘磁带。最长部的有《祝古国宗》、《霍岭之战》、《蒙古马宗》,《霍岭之战》可以达到250盘磁带,短的三四盘,中等的约有50盘。一般不说短的,说短的对自己生命有害(对格萨尔王不敬)。

  比达哇扎巴小一岁的表弟松扎也是一位说唱艺人,在杂多县的几位艺人中是一名佼佼者,与其表兄不同的是,他可以完全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说唱。

 

 

 

  扎巴老人的家乡出了个小艺人斯它多吉

  在新一代艺人中,由于他们生活的地理、人文环境依然处于藏族传统文化的氛围之中,在老一辈艺人说唱传统的影响及格萨尔流传定式的制约之下,他们的说唱形式、说唱内容以及得到故事的方式等都继承了格萨尔口头传统,使传统的史诗说唱得到延续,人们仍然可以从年轻一代艺人的表演中看到老一辈艺人的缩影。

  

  昌都边坝县小艺人斯它多吉(17 岁)

  

  那曲艺人巴嘎(36岁) 在《格萨尔》演唱厅说唱

  继承传统形式说唱的艺人依然存在:边坝县最年轻的艺人斯它多吉(17岁)就是一个典型,由于他出生在著名说唱艺人扎巴的家乡,所以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都叫他仲堪(艺人)扎巴,尽管他并没有见过扎巴老人。但是他的说唱形式与曲调却与传统的说唱,尤其是扎巴老人的说唱极其相似。所不同的是他可以自如地说唱,在开始说唱一部之前,脑子里首先浮现出那个地方的情景,然后就可以说唱,当需要停顿时,他也能够控制自己,即刻停下来。老一辈艺人如扎巴、桑珠等当他们进入说唱状态以后,很难打断他们的说唱,因为在他看来,说唱《格萨尔》是一件很神圣的事,当没有完成一个段落的说唱,就停下来是对格萨尔王的不恭。

  斯它多吉的说唱吐字清晰,词汇丰富,带一点地方方言,但大部分还是书面语。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他的说唱也有自己的特点,如他把每一部战争篇均分为上部和下部,他说:上部是征战部分,下部是取得胜利以后分财宝部分。在他说唱的章部里,分为上下部的就多达11 部:如《霍岭》、《姜岭》、《门岭》、《大食财宗》、《阿扎玛瑙宗》、《察瓦箭宗》、《汉地茶宗》、《牡古骡宗》、《卡契松石宗》、《米努绸缎宗》、《祝古兵器宗》。此外,他也有自己风格独特的说唱部,如:《囊岭之战》和《斯布塔之王》。他介绍说:在昌都一带有这样的说法,昌都人不喜欢说唱或听《霍岭大战》的上部,而那曲人不喜欢说唱或听《霍岭大战》的下部,那是因为,在上部,霍尔入侵岭国,杀了晁同的儿子和贾察,又抢走了珠牡,所以康巴人认为这是不祥之兆;而那曲一带是霍尔国的地方,在下部中岭国打败了霍尔国,为此那曲人不好意思说唱或聆听自己耻辱的事。

  

  那曲县艺人玛德

  一个奇特的梦使斯它多吉开始说唱《格萨尔》,这个梦的情节与老艺人扎巴11 岁时做的梦十分相似:“那是在沙丁区上小学时,一天下了晚自习,我回到宿舍就睡下了,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东游西转,来到一个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牛的地方。这时有两个骑马的人走过来,看上去这两个人很高大,身上穿着铠甲,我觉得自己很矮小,心里很害怕。他们来到我的面前,下了马,作自我介绍,一个说自己是辛巴,一个说自己是丹玛。辛巴给我献了一条哈达,说:格萨尔大王说要给他带回一个人,那个带走的人就是你,于是我被带到一个白色的大帐篷旁边,我上看下看,这个地方有很多人,有帐篷。辛巴对坐在帐篷里的格萨尔大王说:你要的人已经被带过来了。格萨尔王说: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我看见他那里有很多书,格萨尔王给了我一本书,说:一定要吃下去。我很害怕,心想:这本书怎么吃得下去?这时丹玛把这本书给我往嘴里塞了进去。格萨尔王说: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你要到天上去!然后只见格萨尔转了过去,突然在我面前出现一道彩虹,我一只脚刚搭上彩虹就走了。当我醒过来时,我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我左看右看,一看是在宿舍里。想了一下,骑马的人和书上的字就在眼前闪过。我走出宿舍,来到一个乒乓球台上,坐在上边想,我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呀!梦中的情景总是浮现在眼前,觉得自己闷得很,好像胸中装满了东西。”

  “吃早饭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吃,可我想吃又觉得肚子里塞得满满的,吃不下去。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老师在前边讲,我心里闷得慌,听不进课,我眼前出现的都是梦里见到的情景,嘴里又说不出来,心发慌,我觉得很奇怪。同学们说我不像以前。第二节课是音乐课,我再不说就憋不住了,我对一个同学说,我要说。音乐老师索南群措说;你有什么要说的上来说,我上去就说唱了一段,说唱时眼前又出现了梦中的情景和书上的文字。老师说:你原来是要说《格萨尔》的故事呀!我问:《格萨尔》是什么?老师做了解答。我想《格萨尔》的故事原来是这样的呀!为此心中产生了无限的敬仰。从此以后,《格萨尔》故事随时可以讲出来。心里怎样想,嘴里就怎样说。”

  斯它多吉说他没有听过《格萨尔》艺人的说唱,但是,在他的家乡热巴村,有一位老人会讲故事,他经常和小伙伴设法拿一些鼻烟送给老人,请他讲阿古登巴的故事以及岩鼠和老鼠等民间故事,至今他对这位老人还念念不忘。揭开斯它多吉得到《格萨尔》故事之谜,还有待进一步调查研究,尽管他不承认自己曾接触过《格萨尔》,但是,他的家乡边坝县确实有《格萨尔》流传,而他从小对藏族民间文学的爱好、兴趣,受到过民间文化的熏陶是他能够说唱《格萨尔》的一个重要因素之一。

  2006年10月对斯它多吉进行采访时,他正在边坝县中学读初三。2007年,他考上了昌都地区中学,开始了他的高中学习。

 

 

 

  格萨尔演唱厅聚集了一批年轻艺人

  在旧社会,作为以《格萨尔》说唱为生活来源的艺人,没有社会地位,他们为了生存就必须以浪迹高原的形式,随着朝圣的人群、经商的驮队在途中、在神山圣地为人们演唱《格萨尔》,维持生计。正是在乞讨流浪的生涯中,锤炼出一批优秀的说唱艺人,他们边朝拜,边说唱,高原那气势雄浑的山山水水赋予了他们恢弘的气魄和坦荡的胸怀,在与各地艺人会面交流中,不断丰富和锤炼他们的说唱技艺,为此,大部分优秀说唱艺人都是以流浪说唱为生的。

  年轻艺人生活在新社会,本来有着稳定的牧业生活来源,他们更多的还是受到现代化城市生活的吸引,来到交通较便利的城镇,以说唱《格萨尔》或其他手段为生。西藏那曲镇是个典型的例证,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曲地区文化局群艺馆率先办起了《格萨尔》演唱厅,在固定的时间、地点,由固定的艺人说唱,观众花一、二元钱买一张票就可以听上大半天。在那曲群艺馆的提倡和示范下,这种《格萨尔》演唱厅的形式不断发展并商业化。现在,在那曲镇就有三个由私人创办并经营的《格萨尔》演唱厅,老板雇佣说唱艺人,每天上、下午数小时,每月付给艺人300-800元不等的工资,观众来听《格萨尔》说唱,同时在演唱厅里消费,如喝茶、吃饭等等。由于有了市场需求,年轻艺人陆续从偏远的家乡来到那曲镇,在演唱厅里找一份固定的工作,租一间房子,开始了在城镇的以说唱《格萨尔》为生的定居生活。

  

  那曲县说唱艺人扎西多吉(35 岁)

  如今在那曲镇定居的年轻艺人就有十多人,如班戈县的阿旺巴登、比如县的仁珠、安多县的纳木色以及那曲县的玛德、扎西多吉、多吉然巴、罗桑、曲桑、普布等,他们都是近十年左右迁徙来那曲的。这些艺人大部分在《格萨尔》演唱厅说唱,个别艺人在外说唱兼做一点生意,如那曲县艺人扎西多吉在那曲镇定居后,既以说唱为生,又靠给别人看病挣钱养家。由于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他开始在那曲镇盖房子,准备长期定居。最早来那曲的是次仁占堆,他1987年从申扎县来到那曲定居,现在已经成为那曲群艺馆的正式工作人员,专门负责组织、管理说唱艺人工作;另一位那曲艺人巴嘎也在那曲定居,并在群艺馆工作。

  他们有在演唱厅里说唱的经验,再加上有更多的机会与其他艺人接触和交流,使他们成为更加成熟的艺人。可以说,那曲镇《格萨尔》演唱厅的建立吸引了《格萨尔》说唱艺人集中到这里,而越来越多的艺人的到来,使那曲镇成为名副其实的《格萨尔》传播与交流中心。

  20世纪80年代开展的对《格萨尔》大规模抢救与弘扬,提高了说唱艺人的社会地位,使全社会对《格萨尔》文化传统价值达成共识。在牧区民众的社会生活及精神生活中,形成了以格萨尔文化为主要支撑的独特现象。在这种氛围中,培育了热爱《格萨尔》的一代年轻人,他们除了受到广播、报纸、书籍的影响外,格萨尔藏戏的广泛流传、格萨尔文化设施、中心的建立都为年轻人创造了一个浓郁的民族传统文化尤其是史诗《格萨尔》的氛围,使他们比父辈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格萨尔》,从而成为延续民族传统文化的一代特殊人才。

  《格萨尔》说唱传统仍在延续和发展,我们应该持之以恒地加以关注,使这一藏民族独特的文化遗产得到有效保护。

文章来源:中国西藏杂志网 2008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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