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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晓萍]论“阿欧怜儿”山歌中岷州地景的文学书写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9-07-24  作者:戚晓萍

  内容提要:“阿欧怜儿”山歌的地景书写,由众多富有岷州特色的地景意象构成,大致可分为山林意象、农事意象、田园意象以及神圣意象四个类别。这些地景意象的背后,寄寓着歌者群体对岷州生活深层的情感书写、人生书写、历史书写。“阿欧怜儿”山歌中的情感书写,以悲苦为基调;人生书写刻画了岷州的生产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历史书写则是草根阶层以口耳为工具对岷州历史的民间书写。

  关键词:“阿欧怜儿”;地景意象;地景书写;文学书写

 

  “阿欧怜儿”通常也写作“啊口欧怜儿”“啊欧令”“啊呜令”“啊噢令”等,是当地民众对“花儿”中的洮岷型“花儿”南路派的俗称。“阿欧怜儿”以岷县二郎山为流布中心,以即兴编创的文学书写见长,其演唱形式以对唱为主,间有独唱。“阿欧怜儿”山歌在传承中,经历了地景与文化相互建构的过程,自然塑造人,也被人所塑造。

  “地景”,这一概念最初是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出现于欧洲的“绘画”领域,意指陆上风景绘画。其后,“地景”便成为艺术创作领域的一个典型,受到业界长期关注,产生了许多艺术精品。与之相对,关于“地景”艺术的理论研究成果也层出不穷。当前,随着全球环境问题的日益突出,“地景”这一话题再度受到多学科热议,比如绘画、雕塑、摄影、建筑、环境以及文学地理等等。在不同领域中,由于对“地景”加以解析的媒介不同,从而产生了各有特色的解析效果。“与绘画、摄影这些成像艺术相比,文学作品中的地景书写具有描摹地方、传神写意、涵摄情境的多重意涵。”在“阿欧怜儿”的文学书写中,地景书写通常以首句起兴的形式出现,构成了众多富有地方特色的岷州地景意象。这些纷繁的地景意象,可以归纳为四个类别,即山林意象、农事意象、田园意象、神圣意象。在这四个类别对岷州地景的整体架构中,又可以剥离出三个层次,即情感书写、生活建构、历史书写。情感层次的剥离,基于山歌贵在情真;生活方式层次的剥离,基于山歌的社会横剖面探究,观察民众对地方生活的自我记录与认知;历史层面的剥离,基于山歌的历史纵切面探究,观察民众是如何通过山歌记录地方史。

  一、“阿欧怜儿”山歌的地景意象

  “阿欧怜儿”山歌主要流传于古岷州一带。这里地处青藏高原、黄土高原与西秦岭的交汇处,洮河、迭藏河、纳纳河等诸多河流分布其中。“阿欧怜儿”流行区的海拔高度大约在2400米至2700 米,其地貌以山林为主,当地气候高寒阴湿,而且还会不定时地发生雹灾或旱情。为了防雹、求雨,湫神成为当地民众普遍信仰的地方保护神。上述地理环境特色,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岷州生产生活特色,在“阿欧怜儿”的文学书写中以众多岷州地景意象的形式而存在着。

  (一)山林意象

  “阿欧怜儿”流行区高山绵延、树木繁茂,林中鸟兽成群。这些山林景象在“阿欧怜儿”的文学书写中都得到了反映,从而留下了诸多以岷州山林为意象的“阿欧怜儿”程式化唱词文本。

  1.林中树木。“阿欧怜儿”唱词中提及的林木种类主要有松树、桦树等:“高山顶上松树多”“松树尖里落鹞鹰”“沟山要栽松树呢”“桦木林里罩烟雾”①等等。

  2.林中动物。在“阿欧怜儿”的唱词中,歌手对岷州山林中的多种飞禽走兽作过地景书写,比如鹿、猴、鹰、野鸡等。常见的相关唱词有:“山里洋鹿八叉角”“松树尖里猴丢盹”“高高山上鹰飞了”“阴山林里野鸡叫”“山里红禽下了蛋”“野雀抬下麻黄草”等等。

  3.山林气候。主要的山林气候意象是雾、霜、风等,“阿欧怜儿”唱词中的山林气候书写有:“前山拉雾雾拉雾”“高高山上下黑霜”“高山梁上刮大风”等等。

  4.二郎山。岷县二郎山是“阿欧怜儿”传承中最具代表性的岷州地景之一。此山位于岷山的起首处,在历史上亦曾被称为金童山。二郎山上曾建有二郎庙,现已不存。另据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余谠纂辑《岷州卫志》“重修二郎庙碑记”载,此二郎山上的二郎神,乃是灌江口赵昱。由于庙之不存,二郎神暂寄居于二郎山上的“子孙殿”中。二郎山上的子孙殿依山而建,面北背南。二郎山下,迭藏河自东而来汇入洮河。“阿欧怜儿”中有专门书写二郎山意象的歌词,如:“二郎山的层层儿山”“二郎山的山脑里”“二郎山的顺刺林”“二郎山上细白杨”“二郎山上爬腰儿树”“二郎山的盘盘路”“二郎山的娘娘庙”“二郎山的子孙殿”“二郎山的头一台”“二郎山下一道河”“二郎山下城角哩”等等。

  (二)农事意象

  在“阿欧怜儿”唱词的文学书写中,有许多农事意象。其中以农具意象和农田意象为主要类型,前者对农业生产工具进行了刻画,后者对农田作物、农业劳作进行了刻画。

  “阿欧怜儿”中描写的农具种类很多,有锨、碌碡、梿枷、洋镐、锄头、镢头、镰刀、杈子、簸箕、筛子、革子、铧等,唱词中反映农具生产的有:“桦木片下锨着哩”“桦柴片了碌碡契”“麻木条条扎连枷”“斧头剁了洋镐把”“斧头剁了梿枷把”“好铁打了一把锄”“铁匠炉上打镰呢”等等。反映农具使用的有:“红心柳的挑草杈”“三股子的捣粪杈”“青石碌碡没有契”“两把簸箕簸青稞”“镰刀割了一把麻”“镢头挖了党参根”“筛子筛了草籽了”“牛拉革子马拉铧”等等。受地理环境和气候环境的影响,“阿欧怜儿”流布区的农作物种植以青稞、燕麦、荞麦、胡麻、豌豆、洋芋等为主。“阿欧怜儿”中相关的地景书写有“胡麻开花儿打蓝伞”“燕麦颗颗两头尖”“高山种荞荞秆儿红”“小豆开花一树红”“豌豆开花排成排”等等。在农业劳作的地景书写方面,则涉及到春种秋收的各个环节,比如“青禾麦子碾一场”“胡麻丰收兑成油”等。

  (三)田园意象

  在“阿欧怜儿”山歌的地景书写中,田园与农事一脉相承。相对于“阿欧怜儿”中对岷州农事的精细描写,歌手在岷州家庭生活的文学书写上则刻画了大量的田园意象。这些田园意象主要分为:田园作物、家养动物、生活用具和家务劳动。

  在“阿欧怜儿”中书写的田园作物有蔬菜、水果、花卉等。蔬菜类田园作物主要有葱、白菜、萝卜、刀豆、芹菜、韭菜等,其文学书写如“园子角里栽葱哩”“白菜黄叶拉露水”“开开园门种白菜”“绿头儿萝卜擦子擦”“园里种了刀豆了”“刀刀切了芹菜了”“刀刀割了韭菜了”。水果类田园作物主要有杏、梨、西瓜、李子、闷子等,其文学书写如“白杨杆杆捣杏呢”“白杨杆杆捣梨呢”“刀刀切了西瓜了”“高山顶上掰闷子”。花卉类田园作物除了观赏花卉,还有对蔬菜和水果鲜花开放的描写,比如“开开园门摘芍药”“开开园门椴子花”“甜菜地里洋芋花”“石榴开花满树红”等。“阿欧怜儿”中对岷州农家生活中饲养的鸡、猫、牛等动物进行了书写。比如,歌手在词中唱道:“鸡架头儿上红公鸡”“鸡架头儿上抱母鸡”“鸡架底里小鸡叫”“碗架头儿上一摞碗,猫把细花儿碗打了”“一对犏牛院里卧”等等。通过这些家养动物书写,歌手向受众描绘了农家院中温馨的公鸡一家、调皮淘气的小猫、休养生息的耕牛,充满了田园生活气息。

  “阿欧怜儿”中主要描写了桶、斧头、洗脸盆等生活器具,在唱词中具体的生活用具书写如:“柏木箍下桶着哩”“麻木条条箍桶呢”“两把斧头四两钢”“红铜倒了洗脸盆”等等。

  歌手还描绘了农家院里一家人担水、磨面、做饭、熬茶、纺线等家务劳动。这些文学书写描绘出一幅充满动感、勤劳、红火的农家场景:“泉儿里担水缸里倒”“三升麦子磨面呢”“案子头儿上切菜瓜”“刀刀切了腊肉了”“眼眼罐儿里熬青茶”“纺线车,纺线呢”等等。

  (四)神圣意象

  在“阿欧怜儿”山歌流行区,当地的地方保护神叫做“湫神”,民众也俗称其为“佛爷”。以“佛爷”、城隍以及娘娘信仰为代表的民间俗信,和以菩萨、罗汉为代表的佛教信仰,以及以玉皇为代表的道教信仰,构成了“阿欧怜儿”山歌的神圣意象。

  下面这首“阿欧怜儿”写的是农历五月十七,二郎山上湫神祭祀民众赴会的一个掠影。在“阿欧怜儿”的流行区,“花儿会”与湫神祭祀往往并行存在。“佛爷抬上二郎山,四路人象水着衍,半遮云来半遮天,手拖手的进花园。”

  除了湫神信仰,城隍信仰、观音信仰也都是较有代表性的岷州民众信仰。相关的神圣意象书写在“阿欧怜儿”中有“大沟寨的五台岗,怀抱毛娃手拉羊,没男人的人孽障,娘娘庙里去烧香。”“娘娘庙里木香香,先给天上玉皇唱,和风细雨落一场,叫把四路庄稼长,斗价塌着三百上,今年日子没愁肠。”

  涉及神圣意象的“阿欧怜儿”地景书写还有很多,比如:“佛爷殿前刺木香”“佛爷坐下轿着呢”“娘娘庙里纸叶旗”“娘娘庙里插线香”“观音湫池是眼泉”“十八罗汉坐莲台”“罗汉穿的黄衣裳”等等。

  二、“阿欧怜儿”山歌的情感书写

  山歌的可贵之处,在于其情真。传承至今的“阿欧怜儿”山歌,其地景书写中所传达出的真情,正是维持它能够世代相传的重要因素。“阿欧怜儿”中所传达出的情感,以悲苦为基调。

  (一)地景书写中的爱恋苦情

  在“阿欧怜儿”唱词的文学书写中,爱恋之情往往表现为一种苦情。深山、洮河、河沿柳、河畔杨等地景都是书写这种苦情的常用意象。

  大河沿上一墩柳,柳把河沿遮住了,送上大路难分手,眼泪把人迷住了。

  送郎三步要过河,眼泪花花往下落,哥哥离妹走去了,心里冤苦给谁说?

  小哥送我洮河水,手托脸蛋下了泪,越看马儿越远了,眼泪花花漂满了。

  上架山来下道河,烟雾罩着照不着,走到山下想哭呢,把心扯着两下呢。

  这首“阿欧怜儿”,女性歌者以河沿柳开篇,以“河”为故事发生的场景,通过移步换景的空间变化,逐步推进了她在河边与恋人难分难舍的送别之情。

  由于“阿欧怜儿”流行区具有丰富的林业资源,故而当地以往曾有“背枋”这样的谋生之法。亦即农民进山伐木,然后将它们背到山外贩卖。“阿欧怜儿”中许多描写“剁”或“背”的词句,便是这种生活的写照。比如“腊子梁上背板哩”“九十九盘背材人”“斧头剁了白杨了”“斧头剁了松棒了”“斧头剁了桦树了”“拿的斧头剁红桦”等。这些都是“阿欧怜儿”山歌中山林意象的表现。歌者在进行这些地景书写时,往往也暗含着强烈的个人情感。

  阳坡湾里呱啦鸡,光棍添箱没添的,腊子背后背枋去。

  洮河沿上水白杨,山货走的路径长,把枋背到达拉梁,一声老子一声娘。

  斧头要剁柏香哩,把枋背到车场哩,脊背研的血淌哩。

  枇杷开花浅银红,淌血出脓志人心,要给扎角扯毛红。

  洮河沿上水白杨,把枋背到大营上,毛红棉布扯一丈,送到怜儿家堂门上。

  “背枋”在岷州曾是一种谋生行当,后来慢慢消失。这首花儿叙述了光棍为给扎角添箱而去深山中“背枋”的故事。故事在腊子深山至岷县集市沿途展开,随着地景的转场故事情节得以层进。“光棍”的心上人———“扎角”就要出嫁了,当穷困的光棍得知这一消息,他选择成全她。他去“背枋”卖苦力,用汗和血的付出赚钱给她送毛红“添箱”。光棍对“扎角”情比金坚,然而“扎角”终究要嫁作他人妇。在这场无望的爱恋中,“背枋”这个地景书写留给受众的,除了爱的苦涩、无力,更有爱的宽容。

  (二)地景书写中的悲情祈神

  在世俗生活中,岷州民众根据自己的需要,塑造出一系列神圣意象,然后又通过献祭等方式祈求神灵满足自己的世俗需求。在“阿欧怜儿”山歌的传承中,神圣与世俗总是相辅相成。在神圣意象的背景下,世俗需求一件件浮出水面。

  对于那些在私密情感中痛苦挣扎的人来说,寻求神圣力量的护佑无疑是一条重要的解决途径。这些在“阿欧怜儿”文学书写中都得到了反映。比如,下面三首就是在城隍庙这一神圣意象的场域,通过向城隍爷献祭,祈求神灵悲天悯人解救“自己”的相思悲情。“杨柳叶叶儿三寸吊,为人进了城隍庙,这么想着谁知道?”“杨柳叶叶儿沙沙吊,想怜儿要进城隍庙,一只金羊怀中抱。”“杨柳叶叶儿三寸吊,为你进了城隍庙,攘开庙门墙倒了,羊羔压死鸡跑了。”

  据《岷州卫志》“创建岷州卫城隍庙碑记”载,明洪武十三年(1380),岷州修建了城隍庙。其旧址在现今岷县县城东南的新民街,庙中供奉的城隍据说是一个叫“黄师爷”的人。岷州城隍庙现已不存。但在“阿欧怜儿”山歌的传承中,歌手们依然可以根据其习得程式,向听众展示着城隍爷、城隍庙、城隍信仰仪式等等神圣意象的图景。

  三、“阿欧怜儿”山歌的人生书写

  就“阿欧怜儿”山歌地景书写中对岷州社会生活的描述而言,它既刻画了物质方面民众的日常生产生活,也反映了精神方面民众的价值观念。在这两个维度之下,岷州民众的人生画卷徐徐展示在受众面前。

  (一)地景书写中的生产生活

  “阿欧怜儿”流行区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这里的地理条件,决定了其农业耕地大部分是山地,耕作条件困苦,人均农田面积有限。这造就了“阿欧怜儿”流行区民众在农业生产上采用精耕细作的生产方式。

  首先,年复一年的精耕细作,使得岷州民众对农作物的观察也细致入微。以青稞为例,“阿欧怜儿”从多个角度对这一农作物进行了地景书写:“青稞地里股枝蔓”“青稞出穗穗搭穗”“青稞熟了跌穗子”“青稞出穗朝天呢”。其次,在农田用地安排方面,由于耕地面积有限,当地民众在临近村庄、种植条件较好的土地里种口粮、种药材;而杂粮则大多种在远离村庄的高山山地里。“阿欧怜儿”中描述道:“高山梁上种胡麻”“胡麻撒着窎地哩”。再次,岷州民众在农田管理方面也很细致。以除草为例,民众针对农作物种类的不同而采取或割、或锄、或拔等多种除草方式,这些在“阿欧怜儿”的地景书写中都得到了反映。比如“三月茅草快割倒”“四月锄锄锄豆子”“四月怀抱锄把哩”“燕麦要拔三遍哩”“手拿青草檐下摞”。在收获性劳动中岷州民众还总结了一些经验,比如说“三升胡麻一榨油”。另外,“阿欧怜儿”在书写岷州民众精耕细作的生产方式时,还描绘了当地民众在不同的劳动场合,采用多种劳动形、借助多种劳动工具,从事不同的生产劳作,如“阳婆湾里背豆杆”“青石碌碡场里转”“琉璃瓦上晒花椒”“斧头剁了一根椽”“剁了桦杆儿片擀杖”等。

  (二)地景书写中的价值观念

  在“阿欧怜儿”的田园意象书写中,有一个常用句型是:“园子角里……”。比如“园子角里栽葱哩”“园子角里苦苦菜”“园子角里黄花菜”“园子角里一树梨儿”“园子角里刺木香”“园子角里牡丹树”“园子角里荠胭花”等。从这些菜园书写中我们可以发现:在菜园角落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岷州民众对它善加利用,种些可以调剂口味的蔬菜、水果,或者种些观赏花卉,既可满足日常食用又可点缀生活、陶冶性情。岷州民众务实而又浪漫的价值追求,便在“园子角”这一细节书写中显露无余。

  务实、浪漫的价值追求,在“阿欧怜儿”地景书写的诸多行为刻画中都有所体现。比如,上文提到的岷州民众的精耕细作,便是这种务实精神在农事生产中的具体反映。而这种既要务实又讲浪漫的价值追求,在岷州民众的地域性格上也得到了充分反映。如“娘娘庙里一柱香,两股青烟房上扬,青烟推开蓝天子,谁坏良心把谁死。”这是歌者以神灵———“娘娘”为见证,用生死来赌咒发誓,以此表明自己的真心实意。恋爱是浪漫的,但是在“阿欧怜儿”的地景书写中,歌者那陷于现实困境中的恋爱往往沾染着丝丝血色。无独有偶,在“阿欧怜儿”的地景书写中,类似这种以生死来发愿宣誓、或以生死明志的歌唱内容还有很多,他们反映了岷州民众赤诚刚烈的地方性格。“我”身无长物,除了血和命,再没有什么是我的。那我就用我仅有的,来为我的行为买单。“莲花山的鸳鸯嘴,你是石头我是水,水去了是石头在,水把石头活想坏。买马要买白鼻梁,缠花就把命豁上;哪怕一天杀十仗,哥把贤妹绝不让。”这是一段对歌,先是女歌手以水和石头意象来比喻自己和男歌手,表达了自己的思念之情。然后是男歌手以命表态,表达了自己在恋爱交往中绝不把“贤妹”相让他人的坚定立场。

  在“阿欧怜儿”对唱中,对唱的双方大部分是已婚身分。在这样一种前提下,“阿欧怜儿”中这种以命示爱的文学书写,往往便有了婚外恋双方告白的意味。这种婚外情感,并没有让人觉得猥亵、肮脏、下流,而是给受众带来了震撼,那是一种发自于行为主体“我”的决绝,一种可以用“我的”血和命来做奉献物的宣言。

  四、“阿欧怜儿”山歌的历史书写

  对于目不识丁的社会底层民众而言,他们对历史有自己的书写方式,并不会将自己的历史完全交由历史学家去书写。山歌就是底层民众为自己写史的工具之一。

  “阿欧怜儿”山歌在古岷州一带已流传了数百年。“阿欧怜儿”山歌流传区的地理环境可谓有山有水有林有果,鸟兽虫鱼栖息其中。由此所形成的岷州地景意象,便大量存在于“阿欧怜儿”山歌的文学书写之中。这些地景意象,画面感十足,储存着历代岷州民众对岷州地理的感知与描摹。民间“草根”便这样以口、耳为“笔”,以“阿欧怜儿”为书写载体,“撰写”、传承着关于岷州的风物过往。后来人通过这些地景意象,便可以对岷州历史上曾经的地理风貌有所了解。

  民间歌手在“阿欧怜儿”的地景书写中,除了书写地方风物还书写了每个时代的民众生活。后来者在“阅读”这些地景书写时,便获得多方面的“地方性知识”。比如,了解当地的物种、物候变迁,文化生活习俗,群体价值认知,历史发展过程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就最后一点而言,“阿欧怜儿”中有许多专门歌唱时事的地景书写,并形成了一系列的时事歌唱专题,比如唱红军过岷县、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计划生育、“三个代表”、西部大开发、汶川地震、岷县灾后重建、联村联户政策、富民产业等。经过民众历代的口耳相传,那些“当时”的岷州图景,便逐渐形成了一部传至“当世”的岷州记忆,如“桦材片了碌碡契,我给红军当主席,豁出人头手里提,豁出人血和成泥,鲁大昌,你再把爷阿么哩?斧头剁了梿枷把,给我九姑带个话,嫑伤心来嫑害怕,十八年后可来恰,来了变个尕娃娃。”这是1936年时任岷县西川苏维埃主席的张有才,在英勇就义时所唱的“阿欧怜儿”。他先是公然向敌人宣战:“我”是坚定的革命者,自“我”参加红军当上了苏维埃主席就早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我”连死都不怕你还能奈“我”何?面对敌人,张有才全然一幅铮铮铁骨。然后他以投胎转世的浪漫情节,来安慰自己的恋人九姑,请围观群众转告九姑:对于自己的就义不要伤心、害怕,十八年后自己会化身成一个小孩再来见她。面对恋人,张有才又是一副侠骨柔肠。历史上在岷县发生的红军与军阀的残酷斗争,在这首用生命歌唱的“阿欧怜儿”地景书写中得以充分体现,闻者无不为其打动。

  对于当地人而言,当他们接受到“阿欧怜儿”地景书写中这些由前人保留下来的历史讯息时,往往会受到更大的触动。因为这里有他们的祖先记忆、成长经历、生活经验,也有其先辈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在阅读这些“阿欧怜儿”历史书写的过程中,文化模塑便无形地作用于“下一代”岷州民众。“我们不能再将风景只当成一个观看的对象,或仅作为一个阅读的文本,而必需视其为一个形塑社会与主体认同的过程。因此,当代西方研究风景图像的人追问的,不仅是风景‘是什么’或‘意味着什么’,更需要探讨风景‘做了些什么’,亦即,它如何成为一种文化操作。风景不仅象征权力关系,它其实是创造文化权力的一种工具。”对于“阿欧怜儿”流传区内的受众来说,岷州地景书写引起了他们的文化共鸣。从这个意义上说,“阿欧怜儿”成为岷州民众在代际传承中创建并维持其族群文化认同的工具。

  “阿欧怜儿”是一种“底层”艺术,以社会“草根”为主体进行创作、欣赏、习得、传承。它以整个岷州大地为艺术创作素材,以山歌演唱为群体交流媒介,进行族群文化和地方集体意识的创作、表达、传承、发展。“阿欧怜儿”的创作过程和艺术形式都是程式化的。在每一次对唱过程中,民间歌手们根据对唱主题的需要,通过对众多程式的排列组合,构建出一幅全新的岷州地方图景。由于“阿欧怜儿”历来是由岷州民众独立完成的,因而也可以说“阿欧怜儿”是一部由岷州民众自我书写,并得到后来者不断修订的另类岷州方志。它像一扇窗口,向读者展示出岷州特色的地方风物,而掩盖在其下的则是岷州人由情感、伦理等构建起来的岷州俗民生活文化以及岷州社会发展历史。

  结语

  “阿欧怜儿”山歌以歌手间即兴编创的相互唱和见长,单纯以风景为主体进行文学书写“阿欧怜儿”,在现场对唱中只占很小的比例。实质上就每一场“阿欧怜儿”山歌的对唱过程而言,歌手所歌唱的地景意象,其作用主要在于起兴、渲染、铺垫等。它是通过先言他物,以推引出后面所要叙述的内容,以此逐步展开双方的对歌话题。“阿欧怜儿”文学书写中所展现出来的岷州地景意象,既反映了岷州的地理特点,也反映了岷州民众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精神世界。民间歌手通过诸多地景意象,在“阿欧怜儿”的地景书写中建构了岷州民众的情感书写、生产生活书写、价值观念书写、历史书写等,完成了岷州地景书写的文化实践,强化了岷州民众的地方文化认同。

  原文载于:《民族文学研究》2017年第4期,文中注释已略去。

  作者简介:戚晓萍,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学会”微信公众号2019-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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