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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永仙]东南亚傣-泰族群文化圈和自称演变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4-08-13  作者:屈永仙

  中文摘要:东南亚的傣-泰族群主要分布在泰国、缅甸、老挝、越南。在不同的国家,官方的识别族名又不同,缅甸官方定为“掸族”,老挝、越南与泰国相同,都定为“泰族”。然而,基于在中越、中老、中缅和泰缅边境上进行的跨境民族文化调查所获得的田野资料,笔者发现东南亚的傣-泰族群大部分自称是“傣”,但当他们与外族人,特别是外国人交流的时候,却以“泰”自称。这些傣-泰族群分属于两大文化圈,一个是信仰南传上座部佛教的文化圈,另外一个是坚持原始宗教的文化圈,他们在宗教信仰、居住区域、语言文字、习俗文化等方面都各具特性。

  关键词:东南亚,傣-泰族群,文化圈,自称

  Abstract: Dai (Tai) - Thai ethnic groups[①] in Southeast Asia are mainly distributed in Thailand, Myanmar, Lao, and Vietnam. They have been identified as different names in different countries, such as "Shan" in Myanmar, “Thai” in Lao, Vietnam, and Thailand. However, according to the objective data from several fieldworks crossing these frontiers, where Dai-Thai people reside, I found that most of the Dai-Thai ethnic groups claime themselves as "Dai (Tai)", but they will introduce themselves as "Thai" when they communicate with outsiders, especially with westerners. Although these Dai-Thai ethnic groups have different names, they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big cultural circles. In one circle, the Dai-Thai people believe in Theravada Buddhism; in another circle, the Dai-Thai people adhere to the Animism.

  Key words: Southeast Asia, Dai - Thai ethnic groups, cultural circle, name

  根据中国2006年人口普查数据,傣族人口在120万左右,主要聚居于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此外在耿马、孟连、新平、元江、景谷、金平、双江、江城、保山、镇沅、澜沧、元阳、弥勒、马关等地也有傣族散居。在东南亚地区,缅甸的掸族,老挝的泰族,泰国的泰族,以及越南的泰族都与中国傣族有着历史和文化渊源。全球傣(泰、掸)人口6000万以上,大部分自称为“傣”。而“泰”有时属于自称,有时则是他称。他称有“掸”、“阿萨姆”、“暹”。

  一、东南亚傣-泰族群的分布

  东南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才出现的地区名称,共包括11个国家:越南、老挝、柬埔寨、泰国、缅甸、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文莱、菲律宾、东帝汶。而在东南亚的傣-泰族群主要居住在泰国、越南、老挝和缅甸。[②]若按比重来看,傣-泰民族在老挝总人口中的比重最高,然后是泰国、缅甸和越南。其中,泰国、老挝的官方语言都是傣-泰语支语言,使用的泰文、老挝文是一脉相承的,都从婆罗米文演化而来。

  (一)老挝的傣-泰族群

  老挝是东南亚唯一的内陆国,全境几乎都是大山,平坝极少,这也是老挝民族分布独具特色的原因。老挝民众大多数从地理形态将本国的民族划分为三大族群:居住在山脚的是主体民族“老龙族”,人口640万,占全国总人口的85%;居住在山腰的是“老厅族”,主要是克木族;居住在山顶的“老松族”,主要是苗族。其中,“老龙族”里又可分“佬族”和“泰族”两大群。在“泰族”里,又有自称为布傣(Phutai)、傣泐(Tai-lue)、傣讷(Tai-nua)、傣央(Tai-yang)、傣普安(Tai-puan)、傣约艾(Tai-yoe)、傣丹(Tai-dam)、傣约(Thai-yoo)、傣良(Tai-deng)、傣考(Tai-khao)、傣叶(Tai-eth)、傣梅(Tai-mey)、傣阿克(Tai-yak)、傣珉(Tai-men)、傣旺(Tai-wang)、傣图(Tai-tho)等。虽然官方定位为“泰”,但是大部分自称为“傣”。

  总的来说,老挝的泰族有的来自云南西双版纳,有的是从云南、广西进入越南西北部,又在不同时期从越南迁入老挝北部。从宏观地理上看,他们主要沿着南乌江、南塔河、南本河、会赛河和南娥河的坝区居住。具体分布在丰沙里省的孟乌、孟本,琅南塔省的孟新、南塔,乌多姆赛省的孟赛、芒班和孟洪。其中,傣泐人主要分布在丰沙里省的孟乌和孟本,琅南塔省的孟新,以及乌多姆赛省的孟明。此外,波高省、沙耶武里省和琅勃拉邦省等地也有若干。老挝的傣泐与中国西双版纳傣族有着共同的文化,并与之往来密切。在老挝自称为傣丹(黑傣)、傣良(红傣)、傣考(白傣)的三支族群,他们认为自己同属于“布傣”的范畴(“布傣”意思是“傣人”),大多数是从越南奠边府迁入,主要分布在丰沙里省,乌多姆赛省的南摩,琅南塔省的孟新、川圹省的勐坤。事实上,老挝的白傣、黑傣与红河州金平县的傣族相同,而黑傣与文山州马关县的黑傣一脉相承。在调查中发现,这个“布傣”族群虽然与临近的傣泐彼此通婚,方言也大同小异,但是由于信仰佛教与否,双方村民多次表示并非同一个民族。

  (二)缅甸的傣-泰族群

  缅甸的傣族,官方定位为掸族(Shan),自称为“傣”,只有与泰国接壤的少部分人自称为“泰”。有部分学者将“掸”与“越裳”、“暹罗”等词关联起来。事实上,这些词都是别族对傣-泰民族的他称。

  诸多国内外学者研究证实,由于迁徙路线和时间的不同,从而产生了“大傣(泰)”与“小傣(泰)”的概念。中国德宏傣族和缅甸掸族被称为“大傣(泰)”(Tai-luang 或 Tai-yai)。而中国西双版纳的傣族,和老挝、泰国的泰族,则被称为“小傣(泰)”(Tai-loi)。如今,泰国北部和老挝北部的傣-泰族群依然普遍视自己为“小傣(泰)”。民间的解释是,在历史上德宏的勐卯(瑞丽),[③]西双版纳的景洪,掸邦的景栋,泰国的清迈、清莱,以及老挝的万象,这些地方的傣王彼此联姻,亲如兄弟。而掸邦景栋的傣王被视为大哥,因此那里的傣族就被称为“大傣”。

  缅甸的掸族人口近600万,根据自称的不同,可以分为四个亚支系:傣哑(Tai-yai),人口300余万,聚集在掸邦,使用掸文[④];傣泐,说傣泐语,使用傣泐文,在掸邦有20余万人。傣痕,人口10余万,说傣痕方言,使用傣痕文[⑤],主要分布于景栋;傣讷,在掸邦有10余万,说傣讷语,使用傣讷文[⑥]。此外还有其他若干小支系,自称有傣撒,傣坎底、傣润等。

  (三)泰国的傣-泰族群

  有些人将泰国的泰族和中国的傣族简单地划等号,这是错误的。要知道,所有的泰国公民都被统一称为“泰人”,是“自由人”的意思。而实际上泰国人口6000多万,有30多个族群。泰族为主体民族,占人口总数的75%,潮汕华人为主的华族占14%;其余的是马来族、缅族、高棉族、阿卡族、苗族、瑶族、桂族、汶族、克伦族、塞芒族、沙盖族、孟族、巴通族、嘎良族、拉祜族等。

  泰族,从分布地域看又分为东北部泰人、中部泰人、北部泰人和南部泰人。东北部泰人在语言、文化和风俗方面与老挝佬族更为相近。中部泰人受到古代孟人和高棉文化的影响较深。北部泰人自称“棍勐”[⑦],自诩为本地人。他们曾经在13到18世纪时建立“兰那王朝”,所以他们又被称为“兰那泰人”。南部泰人是历史上泰人、孟人、马来人及北部、东北部的移民长期互相融合形成的。

  这些泰族有不同的自称和他称,如“泰颂丹” (Thai-songdam)、“泰庸”(Thai-yoo)“普泰”(Phutai)、“泰润”(Thai-yuan)、“泰泐”(Thai-lue)等。在这些自称不同的泰族中,清迈、清莱、楠等北部省府的“泰泐”、“泰润”、“泰痕”与中国西双版纳傣族一脉相承;而“泰颂丹”与中国金平、马关,越南奠边府、莱州,以及老挝川圹、琅南塔、丰沙里等省的黑傣(傣丹)类似;与缅甸接壤的清莱府美赛县有许多“大泰”,主要来自缅甸掸邦,与中国德宏的傣讷在语言文化方面相近。那空帕侬、卡拉辛府等东北各府的“普泰”族,据说与中国南宁市龙舟县的“布傣”[⑧]、文山州马关县的黑傣有着渊源关系,更与老挝的“布傣”族相同。此外还有许多自称各异的泰人,他们居住在与老挝接壤的泰国北部、东北部边境,以及与缅甸接壤的西北边境。

  泰国没有特定的民族政策,也没有类似于中国的民族宗教局或民族事务委员会等专门处理民族关系、民族事务的政府机构。以上各种族群都是自觉地传承、发展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不过,泰国是一个旅游业发达对外开放的国家,国内外学者可自由进入任何一个村落,从事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宗教学方面的调查研究工作。

  (四)越南的傣-泰民族

  越南官方识别的民族共有54个。主体民族京族(越族)人口8616万人,占全国人口的87%。此外,少数民族大多居住在占越南国土面积三分之二的西北部、北部高地,其中,华族、热依族、侬族、泰族、芒族、高棉族人口均超过50万。

  越南的泰族有133万人左右,有“泰泐”、“泰丹”(黑泰)、“泰考”(白泰)、“泰良”(红泰)等族群。虽然被越南官方定为“泰”,但是他们自称都是“傣”。主要分布在莱州、山罗、和平、老街、义安、清化、安沛等省。我国云南省金平县的白傣与越南莱州省封土县的白泰相同,彼此还有亲戚关系。金平县勐拉乡的傣族与越南莱州省勐梭泰族也有亲缘关系。笔者在奠边府访谈黑傣村民,以及在勐来访谈白傣村民期间,都能通过德宏傣语与他们简单对话。

  总而言之,东南亚这些不同自称的泰族,几乎都是从云南、广西南下的百越后裔,他们在不同的时期,沿着不同的方向,广泛分布在越南、老挝,不断南下进入泰国,有的往西到达缅甸和更远的印度,最终形成了今天横跨在中国南部、东南亚、南亚半月形的分布格局。

  二、东南亚傣-泰族群的两大文化圈

  中国的傣族,以及跨境居住在东南亚的傣-泰族群,他们大体可以分成两大文化圈。一个是信仰佛教的傣-泰文化圈,另一个是持原始宗教的傣-泰文化圈。

  (一)信仰佛教的傣-泰文化圈

  信仰佛教的傣-泰文化圈,包括中国西双版纳的傣泐和德宏州的傣讷,泰国北部的泰族,缅甸的掸族,以及散居在老挝、越南、缅甸的泰泐、泰润、泰痕等支系。除了信仰南传佛教之外,他们还有下面几个较为明显的共同特点:

  首先是他们人数众多,并且有较大的聚居地,从而形成了典型而稳固的族群文化。泰国的泰族自不必说,中国境内信仰佛教的傣族几乎聚集在西双版纳和德宏两大州,掸族聚居在面积最大的掸邦。因此,他们日常生活中接触的都是同族人,在宏观上共享着同样的语言,较少体会到方言的差别。

  其二,他们都使用文字。由于佛教的传入,人们为了传抄佛经而创制了傣文、掸文、泰文、老挝文。事实上,这些文字都是源于婆罗米文字,沿袭了梵文、巴利文的音系。

  其三,他们没有姓氏文化,尤以傣泐最为明显。所有在中国、老挝、越南、泰国的傣泐支系,男的叫岩X,女的叫玉X。德宏傣讷几乎都有自己的姓氏,但“思”姓以“老虎氏族”演化而来;“刀”、“陶”等姓由“族长”之意演变而来。加上与中原汉族交往密切,受到汉文化的宗族观念影响,最后形成了今天的姓氏文化。但与德宏傣讷相近的缅甸掸族,他们至今也没有自己的姓氏。

  其四,他们有类似的文学篇目。在掸邦调查时,那里的掸族对《婻娥并召桑洛》的故事家喻户晓。而无论在泰缅边境的傣泐村中,或在老挝琅南塔省孟新县的傣泐村寨,都有“章哈”歌手,以至于人们都称他们为“哈泐”,即泐人的章哈。由于章哈在上新房等仪式中演唱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长诗,所以大部分傣泐都知道祖“布桑嘎西雅桑嘎赛”创世的内容。[⑨]

  其五,这个文化圈内的傣-泰族群,他们都过泼水节,只是各地称呼不同。例如,德宏傣讷和掸邦掸族称之为“摆算兰”,意思是“泼水的节日”。而西双版纳傣泐以及泰国和老挝则称之为“桑干比迈”或“宋干比迈”,官方称为“宋干节”,意思是新年。

  此外,他们还有许多其他相同的地方,例如居住环境,服饰特色,人生礼仪等。换句话说,在如上这些族群中,即使选了许多个田野调查点,不过所获得的调查资料却都大同小异,因此,我们可以窥一斑而其全貌。

  (二)坚持原始宗教的傣-泰文化圈

  第二个文化圈的傣-泰族群,在中国,他们由于多姿多彩的服饰,而被外人简单地统称为“花腰傣”。[⑩]但他们自称非常多,包括傣洒、傣雅、傣丹、傣浩、傣良、傣喇、傣仲、傣友、傣罗等。他们主要分布在元江、玉溪、元阳、金平等县,沿着哀牢山、元江一带往下走,并从红河州金平县,文山州马关县等边境进入越南、老挝,一部分(泰丹、泰考、泰良三支)形成“布傣”族群,继而进入到泰国东北部,形成普泰、泰宋丹族群。这个文化圈里的傣-泰族群多姿多彩,彼此差异很大,笔者从中总结了几个特点:

  首先,他们人数较少,聚居地小,方言变化大。例如,在中国,傣洒居住在玉溪新平县的嘎洒镇,傣仲居住在元江周边村寨,傣考居住在金平县勐拉乡,傣喇居住在元江的者嘎、小燕等村寨。傣丹仅在聚居在马关县裸洒中寨及周边。在东南亚,黑傣聚居在越南的奠边府,老挝的丰沙里、琅南塔等省,少量分布在泰国中部,白傣、红傣除了在越南西北部有少许聚居村寨外,主要还是与黑傣杂居。例如,老挝琅南塔县周边的曼冬丽、曼巴萨等都是黑傣村,而琅南塔曼隆村,就杂居着黑傣、白傣、红傣。还有的远迁到印度阿萨姆邦,称为泰端,其实也是白傣。这些自称不同的族群,彼此有着方言差异,甚至邻近的村寨之间都不能通话的现象。日常生活中,他们在内部用本族群的方言交流,但在大环境中,则使用官方语言。笔者通过访谈村民了解到,他们虽然听得懂对方的方言,但在回话的时候却坚持使用自己的方言。

  其二,这些傣-泰族群拥有独特的民间信仰文化。在中国,这些“花腰傣”几乎都有自己的巫婆、巫师,负责日常生活中招魂、驱邪等仪式。在国外,信仰原始宗教的泰族,同样有主持日常仪式的巫师,被称为“布摩”。有趣的是,黑傣的布摩在演唱仪式歌的时候,形似于傣泐的章哈,成双成对出现,一人拿扇演唱另一人吹笛伴奏。然而与章哈不同的是他们所演唱的内容。我们知道西双版纳傣族的章哈,有时是向民众演唱如《兰嘎西贺》等长篇叙事诗,但多数是为了庆祝节日庆典的即兴演唱。然而,黑傣的布摩所演唱的内容是仪式歌,目的是请神、娱神和送神。章哈与布摩,两种具有不同称谓的社会职业,具有不同的演唱内容和社会功能,但是他们却有着如此相似的行为模式。这是值得注意的,或可从中考究章哈源于巫师的历史轨迹。

  其三,他们坚守傣族最本真的原始信仰。即使在老挝,人们把佛教尊为国教,但是遍布老挝北部、中部的“布傣”族群依然坚持自己的原始信仰,很少去佛寺。又比如,经过越南,老挝,最终到达泰国东北部的“普泰”族,即使在泰国佛教文化的渗透下,他们依然保持自己的原始宗教。有趣的是,当问及为什么不接受佛教的时候,他们都讲述了一个内容相似的故事。据说远古时候,佛祖游览到布傣(普泰)的地方,不小心掉进河里,其他泰族兄弟都没有办法搭救,只有布傣人下水把他救了上来。因此,佛祖说布傣人可以免去供佛诵经的修行。笔者不仅在泰国、老挝分别听到这则故事,还多次听到他们有“布傣者,乃贵族”的说法。这不禁让我想到了中国傣雅、傣仲等“花腰傣”所流传的“路上砍芭蕉做路标”的迁徙故事。据说在族人往南迁徙的路上,因为他们属于古滇国的贵胄,身着盛装,不便急行,因此没有跟上前方的大部队。于是相约砍芭蕉作为迁徙的路标,但当他们看到路上的芭蕉芯都长出嫩芽的时候,这些贵族不了解芭蕉被砍后,很快就会长出嫩芽,他们误认为前方部队已经走得太远难以赶上,于是就留在了当地,与哈尼族、彝族一起杂居至今。

  其四,与第一个文化圈相比,这些信仰原始宗教的傣-泰族群的最高神是天神或类似的神灵,他们并不知晓信仰佛教的傣-泰族群所熟悉的“帕雅英”,也没有听过“布桑嘎西雅桑嘎赛”创世的神话。但凡经过越南奠边府迁往老挝、泰国、缅甸、印度等地的傣族,他们都有“帕雅恬”(天神、恬神)的信仰。在葬礼上,布摩要将死者的灵魂一步一步送回到“勐恬”,最后到达天上。

  其五,该文化圈的傣-泰族群虽然没有受到南面佛教文化、印度文化的影响,但是却受到北面中国汉文化的渗透。首先,他们并没有泼水节(宋干节),不过有着为祈雨而泼水的一些仪式活动。例如,泰国东北部的普泰族每年六月,各村各寨都要过“芒飞节”,他们通过放“芒飞”,即放高升到天上来向“帕雅恬”祈求雨水。老挝琅南塔省的黑傣也如此,每年六月、七月有求雨活动,届时各户准备食物,在河头聚餐,互相洒水,祈求帕雅恬降雨。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祈雨仪式而已。但在我们看来,这种活动情节其实就是没有受到佛教影响之前的纯粹的“泼水节日”。同时,由于受到汉族历法的影响,他们如今也使用中国农历,而且过春节、清明节、端午节、七月十四中元节、中秋节等汉族的传统节日。除此外,他们的民间文学也受到汉文化的影响。例如,新平县傣雅的民间故事《婻娥洛桑》与《梁山伯与祝英台》情节相似。

  其六,他们有姓氏文化。中国玉溪的傣雅、傣洒、傣喇、傣丹、傣考等诸多“花腰傣”几乎都有自己的姓氏。越南奠边府的黑傣有几个常见的姓氏:tong,wi,ka,guang,lo ai,lokam,loloi,peng。但凡从奠边府迁徙进入老挝、泰国的黑傣,都保留了这些姓氏文化。不过,同姓可以结婚,可见同一个姓氏并不代表同一个宗族,因此不制约婚姻。聚居于越南勐来县的白傣也有几个常见的姓氏:huang,lo,mao,lu,sin,tong,fin等。

  其七,除了白傣、黑傣曾经在历史上使用过傣文之外,这个文化圈内的其他群体都没有自己的文字。中国红河州金平县的白傣、黑傣在历史上也曾经使用过“金平文字”,但如今已经处于濒危状态。在老挝,笔者倒是看到有几个黑傣巫师使用这种傣文抄写仪式中所用的经文。总的来说,这些文字使用范围小,并没有推广开来。

  总的来说,这个文化圈内的傣-泰族群,各具特色,服饰多姿多彩,民居也因地域不同而随机应变,有的是土掌房,有的是杆栏式木楼,不同支系之间的方言差异较大,由于以上种种原因,他们甚至彼此不互相认同。

  三、“傣”至“泰”的自称演变

  许多学者由于不同的背景和角度时而使用“泰傣民族(族群)”,时而使用“傣泰民族(族群)”的说法。从历史上看,缅甸、老挝、越南和泰国的傣族或泰族,大部分是从中国南部、西南部沿着澜沧江、瑞丽江、元江等河流往下迁徙的。所以说,“傣泰民族”的称法更符合历史和现实情况。

  笔者在2012年4月至8月之间,在缅甸、泰国、老挝、越南以及中国本土进行了跨境民族的田野调查,对“傣”至“泰”自称变化的问题有所体会和领悟,因此以这几次的调查材料为基础,来理清自称从“傣”演变成“泰”的大体情况。

  (一)缅甸的傣族自称和他称

  在中国,景颇族称傣族为“萨姆”(Sham)或者 “阿萨姆”(Asham)[11]。同样,缅甸的克钦族、缅族也都将傣族称为“掸”(Shan),掸邦因此而得名。然而,笔者在掸邦的调查情况是,这里的傣族,无论哪个亚支系,都自称为“傣”,只有在边境城镇才出现自称为“泰”的情况。其中,缅甸与泰国交界的掸邦大其力县,当地的傣族对外统一称为“大泰”(Thai-yai),与外国人交谈时则自称为“泰”。但是当他们在族内交流时则互相区分为傣龙、傣痕、傣泐、傣讷等。这部分内容,前文已经交代,在此不赘述。

  (二)泰国傣族的自称和他称

  同样的情况出现在泰国这边。大其力县的对岸正是泰国清莱府的美赛镇,隔开泰、缅两国的是有一条南赛河,它最终汇入湄公河,形成与老挝、泰国的国界线。这一片区域都属于广义的“金三角”地带。沿着美赛河的两岸居住着许多傣族,其中,美赛镇果赛村汇集了来自缅甸、泰国、老挝三国不同支系的傣-泰族。有的是西双版纳的傣泐支系,他们南迁进入老挝琅南塔的孟新县,又沿着会赛河而下到达这里,有的是傣痕、傣讷支系,他们从掸邦的景栋向东而来。笔者和两个泰国学者于2012年4月29日拜访了果赛村。54岁的村长出生在本地,属于第二代傣泐移民,他向我们介绍了本地的泰族情况,本村至少有泰哑(Thai-yai)、傣泐(Thai -lue)和傣痕(Tai-khen)三个支系。他们大概分为三波依次到达这里,最早的是西双版纳来的泰泐,其次是来自缅甸的泰痕。他们混居在此,并于佛历2505年(公元1961年)正式立了寨心石,修建了本村的佛寺。这三个支系在保持各自语言文化的同时,也接受其他支系以及泰国的主体文化。

  我们拜访了本村的傣泐章哈婻恩莫西,她出生在西双版纳景洪,小时候跟随父母来到缅甸的勐勇,接着又来到泰国边境。她介绍说泰国并没有本土的章哈,他们都是从西双版纳来的。本村的傣族虽然来自不同的支系,语言也都混杂了,但他们都能听得懂她的歌。她即兴唱了一首歌,欢迎我们一行客人的到访,感谢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了解他们的历史文化。我注意到,在傣泐家庭中访谈时,村民彼此对话的时候自称都是“傣”,但与我们这些外来客交谈的时候,自称就成了“泰”。

  果赛村虽小,但不仅有章哈,还有傣讷支系的巫师“摩”。摩必须精通历法、习俗,才能为民众卜卦、选择吉日,并做各种法事,算是传统文化的传承者之一。在村里我们找到了59岁的布摩那依,他是从缅甸景栋迁来的,到果赛已经有两代人。他们夫妇和两个孙子住在美赛镇,儿子和儿媳都在西双版纳打洛口岸谋生。他说傣讷方言,与笔者的母语德宏傣语方言相差无几,深入交谈完全没有问题。我主意到,在和我的交谈中,他话语里都使用“傣”这个自称。但是,当另外两个泰国学者与他交谈时,他话里就使用“泰”为自称。事实上,在广义“金三角”地带居住的傣-泰族群,情况大同小异。他们在族群内部交流的时候,都自称为“傣”,在和他族交流的时候,就自称为“泰”。有时候,那些互相不认同的傣族亚支系之间会称对方为“泰”,但是这种情况比较少。

  在边镇的傣族移民这里,我们可以获得关于自称从“傣”演变成“泰”的典型案例,可以说他们正处于“傣”至“泰”的过渡阶段。泰国北部的清莱、清迈、湄宏顺各府的边境情况相似,往泰国内部深入的同时,“傣”的自称就消失了,被“泰”取代,傣泐变成“泰泐”、傣丹变成“泰丹”。事实上,除了自称从“傣”到“泰”的演变之外,整个音系的词汇几乎都发生了“浊”到“清”的变化。例如,德宏地名“姐冒”(新城)、姐弄(大城)、姐告(旧城)的“姐”字,“景洪”(大城)、“景代”(下城)的“景”字,以及“清迈”(新城)、“清莱”(旱地城)的“清”字,同样表示城子的意思,但是它们的发音都相应地清化了。

  (三)越南的傣族自称与他称

  笔者在去越南之前,曾经向一位越南留学生了解越南傣族的信息。但是他们听了以后却向我介绍了“岱族”的情况。经过一番描述,我们才恍然大悟,意识到我说的傣族,其实是越南官方中所识别的“泰族”。

  当我们实地到了越南北部奠边府后,才发现那里是黑傣的聚居地,处处可见椎发、黑筒裙的黑傣妇女。我们于2012年7月15日至18日间,在奠边府寻访了曼亮、曼乌哇等黑傣村寨,以及勐来的白傣村寨曼玛闷。我从中了解到,虽然被官方定位为“泰族”,但不仅奠边府的黑傣自称为“傣”,山萝、莱州的红傣和白傣都如此。

  越南的经济发展以及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相对于邻国老挝较高,但是越南与中国类似,在旅游业、学术领域只是半开放国门。外国学者一般需要取得官方文件才可以去民族地区调查。同时,越南一般民众能够用外语交流的较少,因此,我们在奠边府、莱州调查时,并没有强烈感受到民众自发的将自称“傣”演变成“泰”的现象。

  (四)老挝傣族的自称和他称

  上文曾经说到,老挝将本国民族分为老侬、老厅、老松三大族群,官方将泰族归为“老侬族群”之一。然而,在实地调查中,我们看到生活在老挝北部与和中国西双版纳、红河相接壤的琅南塔省、丰沙里省,以及老挝中部与越南接壤的的琅勃拉邦、华潘、川圹等省的大量黑泰、白泰、红泰,他们自称都是“傣”。即使迁徙到老挝已经有六、七代人的历史,他们依然保留着“傣”的自称。老挝虽然是个经济较不发达的国家,但是他们因为开放旅游业而走向国际化。无论到哪个角落,都能看到欧美背包客,久而久之老挝的城镇居民能说一些英语。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当他们在对外交流的时候称自己为“泰”。

  在老挝中部,当地的泰族就同时存在“傣”和“泰”的自称。族群内部使用“傣”,与族外人交流时则用“泰”。例如,我于2012年7月6日拜访了川圹省孟坤镇的黑傣村寨曼那西,该村共51户黑傣。本村黑傣都从越南奠边府来的,经过了丰沙里、琅勃拉邦、华潘,最后到达这里。他们保持原始宗教,信仰最高神“帕雅恬”,认为人类是从勐恬来的,死后就要回到勐恬去。黑傣村民居住在杆栏式木楼上,村妇们在木楼下或阳台上纺线织布。他们保留着与奠边府黑傣类似的传统文化,妇女椎发,穿黑色筒裙,保留姓氏文化。我们找了一个78岁的老妇,其父母来自越南,她出生在老挝。她说老一辈的人曾经讲述从越南迁往老挝的历史,当时有几波迁徙大军,大部队留在丰沙里,他们这一群人继续南下。老人解释说,黑傣被其他亲缘族群尊称为“布傣”,意思是所有傣-泰族群当中的佼佼者。老人还说“布傣”与“普泰”意思都是“傣人”,只是泰国那边称为“普泰”,老挝这里叫自己仍为“布傣”。当时有一个老挝人给我们做翻译,在他和老人聊天的时候。他们的谈话中使用的是“泰丹”一词,而非“傣丹”。但是当老妇人向我们叙述迁徙故事的时候,她话语中时不时地冒出的却是“傣丹”一词。越往老挝南部走,那里的泰族数量减少,特别是与柬埔寨接近的地方,梦高棉民族的文化越重,

  我们可以如此说:“傣”是最早的自称,“泰”是演变的称呼。至于为什么会造成自称的语音变迁,这有内因也有外因,笔者认为客观外因起着较为重要的催化作用。凡是对梵文、巴利文语音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在国际音标中,“傣”对应的是Tai,而“泰”对应的是Thai。问题在于,有许多人混淆了这些读音。例如,汉语应用者一见到Tai就将其拼音错读成“泰”。英语应用者同样也犯相同的错,他们对泰语与国际音标对应的语言规则并不太了解,见到Tai时也是读成泰。这些推论并非是空谈,而是亲身经验。笔者在泰国与一些欧美学者交流学习的时候,就发现无论是来自欧美国家的学者,还是来自中国的学者,在初学泰语的时候,常常将T,Th与D,Dh等音混淆了,时常发不出准确的泰语音来。反过来也一样,泰国、老挝的学生在学英语的时候,也出现类似的偏差。正如“布傣”到了泰国东北部就变成了“普泰”,piter(皮特)一词,泰国人一般念成“比得”。更多的读音差异出现在佛教领域,例如佛祖的名字“悉达多·乔达摩”,在傣-泰语里发音是“西塔·果达玛”,更接近于巴利文(Siddhattha Gotam)和梵文(Siddhārtha Gautama)的发音。

  总之,外界的称呼逐渐被各地傣族接受,为了让对方容易明白和了解,有时就自称为“泰”(Thai)。国际上的傣-泰民族学者统一的看法是:Thai仅指泰国的泰族,而Tai泛指泰国以外的傣-泰族群,Dai则是中国傣族。

  [①] 中国官方将傣族转写为Dai,但是国际上则使用Tai。因此,本文中凡是Dai皆指中国境内的傣族,Tai是指国外的傣族。Thai则是泰族。

  [②] 东南亚之外,南亚地区印度阿萨姆邦也是傣族的聚集地。

  [③]在德宏瑞丽与缅甸接壤的区域曾经是“果占碧”王国的故地,被人们称为“勐卯弄”。

  [④] 掸族文字与德宏瑞丽傣族所使用的傣绷文相同。

  [⑤] 傣痕文,与西双版纳傣泐文类似,皆源于古兰纳傣文。

  [⑥] 傣讷文即德宏傣文,由于形体如同豆芽而得名为“豆芽傣文”。

  [⑦] 傣语,棍是人,勐是城子的意思。

  [⑧] 在中国,布傣,与布侬、布厅、布瑞等同归属于南部壮族。

  [⑨] 在中国,《巴塔麻嘎捧尚罗》主要流传在西双版纳,一般是上新房仪式上由章哈歌手演唱,讲述了天地形成、人类和万物诞生的故事。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赛是最高神创造的第一对夫妇,他们又模仿自己用污垢创造了人类。

  [⑩] 事实上,这是一个不科学的称呼,因为不存在一个自称为“花腰傣”的族群。

 

  [11] 如此一解释,印度的阿萨姆邦,其实就是“傣邦”的意思。

本文原载:《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第29卷第6期,2012年11月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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