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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于发声、耻于招摇”的韦其麟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20-11-24  作者:陈建功

 

  韦其麟

 

  韦其麟是我年轻时就非常敬重的壮族诗人。记得1978年我读大学的时代,在洪子诚教授所开设的“当代文学”课程中,就听到对韦其麟及其《百鸟衣》的高度评价。《百鸟衣》被认为是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特别是壮族文学的里程碑式作品。因此,我拜读了《百鸟衣》,还读了好几部韦其麟的叙事长诗,如《凤凰歌》等等。最近为参加在南宁举办的“《韦其麟研究》首发仪式暨韦其麟创作研讨会”,又在家乡北海图书馆借来他的作品,读了他的散文诗《童心集》和短诗集《含羞草》。韦其麟的文学贡献,表现为对民间故事的敏锐与采撷、对本民族诗学禀赋的传承和浪漫主义的诗意想象,更是体现在他那融入了个人理想和情感境界的艺术创造,以及作为一位壮族诗人所独有的语言、修辞神采。

  韦其麟所建树的文学成就和所获得的声望荣誉,与他淡泊名利、为人低调的行事风格相互辉映。所谓“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或因此更使他的人品与文品赢得敬重。这次的研讨会,韦其麟委婉地谢绝了与会的邀请,这倒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也许是因为年事已高,更或许是因为其谦虚本色。记得他以前就曾说过,作家不到场,更利于研究者和读者直言不讳。这次到南宁,开会的前一天晚上,我与专程从昆明赶来与会的诗人晓雪、《南方文坛》主编张燕玲以及《韦其麟研究》编撰者钟世华一起去看他。一路上,忽然想起了他的那首《擎天树》:“高高地耸入云霄,/为什么树冠这么小?/——把阳光雨露/让给身边的灌木小草。”还有那首《含羞草》:“因为含羞,/有人说,这是弱草。/不!无论土地多么贫瘠,/也长得叶茂花娇。/默默地,给大地献一片翠绿,/耻于在风中招摇。”我似乎顿悟:这就是韦其麟的“夫子自道”呀。现当代诗歌我读得不多,但有一点“喜欢”的原则是“顽固”的——我固然赞赏那些宏阔的言之煌煌的诗句,也佩服那些豪迈的一泻千里的篇章,但我认为,不可小觑那些看似默默于一隅,只是偶尔才怯怯地倾吐些许感慨的心灵。“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便是我了!”(郭沫若《天狗》)我喜欢郭沫若气吞山河的气象,喜欢他要撼动死寂的时代缄默灵魂的激情。而读韦其麟的诗,难道不也令人敬佩吗?他读懂了“泉”的心事与脾性:“它那么快乐,/虽然梦中从没有乘风的巨轮,/虽然梦中没有破浪的风帆,/它总是那么快乐。//它总不喧嚷,/虽然大海的滔滔里有它的存在,/虽然长河的滚滚里有它的存在。/它从来不爱喧嚷。”这“泉”既不同于杜荀鹤的“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也不同于白居易的“时时闻鸟语,处处是泉声”。在韦其麟笔下,“泉”就是“从来不爱喧嚷”的、“快乐”的,就和他笔下的“含羞草”一样,只知道奉献绿,而“耻于在风中招摇”。这种羞于发声、耻于招摇的文学品格,其中所蕴含的民族文化渊源以及个人性格痕迹,或也应是文学评论家们研究的好题目吧。

  韦其麟的文学贡献和成就,并不只限于叙事长诗,或者说,并没有止步于奠定了他文学地位的《百鸟衣》。我不知道研究者是否注意到他在1987年出版的散文诗《童心集》。一篇篇短小的散文诗,几乎就是“我”——一个小女孩——对哥哥乃至整个成人逻辑的质疑。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个以一句大实话戳破“皇帝新衣”的孩子一样,重新找回了“童心”的韦其麟,以一个娃娃的稚语,“挑战”着许多既成的所谓“真理”。这让我想起明末思想家李贽的《童心说》:“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出版于1987年的《童心集》,显然是韦其麟经历上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之后,思想与情感获得升华的产物。书里借那个童心难羁的孩子之口,时不时就要发出质疑。比如你们都膜拜的“英雄树”,哪里有“稔子树”好?每次“我”跑到山坡上,都是满山的稔子树摇曳着花朵欢迎“我”,而英雄树却居高临下,令人望而生畏!比如你们都珍惜的“红豆”,为什么只是夸赞它们的美丽?为什么把它们装在那玻璃盒子里只是让人看?为什么不把它们撒到山坡上,让它们长成披满绿叶、小鸟鸣唱其上的大树?比如你们为什么眼看着水牛打架,“嗨吆、嗨吆”欢呼喝彩?让它们静静地回到草地上,亲亲热热地吃草不好吗?你们为什么眼看着公鸡打架不拉不分,不看着它们啄出了血、叨飞了毛,不善罢甘休。你讨厌它们好好地一起玩吗?……当然,韦其麟笔下的童稚之问,绝不是简单的挑战或“抬杠”,它更贴近于童心真实的流露,也更多地呈现为儿童的视角和表达。但这种“流露”,没有时代与社会活跃思想的启迪,是难以达到这一境界的。

  以上所述,不过是再读韦其麟诗作后一点浅显的读后感而已。本意是想说明韦其麟的创作及其思想发展,仍有丰富的资源可以挖掘。现在,《韦其麟研究》得以出版,算是韦其麟研究的一个新成果。期待有更多的评论家、学者对韦其麟的创作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

文章来源:《文艺报》少数民族文艺专刊 2020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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