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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度杰出作家阿来获奖感言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9-04-29  作者:



阿来获得2008年度杰出作家



  阿来:谢谢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直接让作家本人以自己的名义得到这个奖项。

  过去得奖,我不太觉得跟自己有太大的关系,因为那些奖项总是授予某一部具体的作品,走上领奖台时,感觉自己好像是那本书懒得出席而派出的代表。我在一次得奖演说中说过这样的话:故事从我脑子里走出来,到了电脑磁盘里。又经过打印机一行行流淌到纸上。这本书就不再属于我了,从此,它就踏上了自已的命运之旅。从此,我对这本书将来的际遇是无能为力了。我所能保证的,就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作最大的努力,无力也不愿为作品以后的际遇承担责任,于是,当一本书得了某个奖项,我都归因于这本书的好运气。庆幸它遇到了那么多喜欢它的人。而背后那个写作了它的人,未必有那么讨人喜欢。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我代表某个作品登台领奖时,我的确不是那么欢欣鼓舞。

  所以,今天登上这个领奖台有些不同,毕竟,至少在形式上,我感觉这一次这个奖项直接给予了作家本人,而让作品藏在了个人的后面,让我强烈感受到自己的劳动得到了直接的肯定。

  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不止是知识分子,就是一般识文断字的读书人,眼光都越来越外向。外面的新思潮,外面的生活方式,外面的流行文化,我们差不多事无巨细无所不知。好多时候,对于巴黎街边一杯咖啡的津津乐道,远超于对中国自身现实的关注。而中国深远内陆的乡村与小镇,边疆丛林与高旷地带少数族群的生活越来越遗落在今天读书阶层,更准确地说是文化消费阶层的视野之外。所以,我为自己关于深远内陆与少数族群的书写,还能得到这样的关注,这样的肯定,这样的支持而深感宽慰。尤其是,当这种肯定来自于一个有影响力的媒体,来自一些一直在进行负责任的文化研究与批评的评委,更使我深感荣幸。我特别想指出的是,有关藏族历史、文化与当下生活的书写,外部世界的期待大多数时候都基于一种想象。把西藏想象成遍布宗教上师的国度,想象成传奇故事的摇篮,想象成我们所有生活的反面。而在这个民族内部也有很多人,愿意作种种展示(包括书写)来满足这种想象,让人产生种种误读。把青藏高原上这个文明长时间停滞不前,大多数人陷于蒙昧的局面,描绘成集体沉迷于一种高妙精神生活的结果。特别是去年拉萨“3-14”事件发生后,在国际上,这种“美丽”的误读更加甚嚣尘上。尤其使人感到忧虑的是,那样的不幸事件发生后,在国内,在民间,一些新的误解正在悄然出现——虽然并不普遍,但确实正在出现。这些误解会在民间,在不同民族的人民中间,布下互不信任的种子。在很多年前,我就说过,我的写作不是为了渲染这片高原如何神秘,渲染这个高原上民族生活得如何超然世外,而是为了去除魅惑,告诉这个世界,这个族群的人们也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他们最最需要的,就是作为人,而不是神的的臣仆去生活。他们因为蒙昧,因为弄不清楚尘世生活如此艰难的缘故,而把自己的命运无条件托付给神祗及其人间的代言人已经上千年了。上个世纪以来,地理与思想的禁锢之门被渐渐打开。这里的大多数人才得以知道,在他们生活的狭小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为广大,更为多姿多彩,因而也就更复杂,初看起来更让人无所适从的世界。所以,他们跨入全新生活的过程,必定有更多的犹疑不决,更多的艰难。尘世间的幸福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目标,全世界的人都有相同的体会:不是每一个追求福祉的人都能达到目的,更不要说,对很多人来说,这种福祉也如宗教般的理想一样难以实现。于是,很多追求幸福的人也只是饱尝了过程的艰难,而始终与渴求的目标相距遥远。所以,一个刚刚由蒙昧走向开化的族群中那些普通人的命运理应得到更多的理解与同情。我想,我所做的工作的主要意义就在于此。呈现这个并不为人所知的世界中,一个又一个人的命运故事。

  我并不认为,一个僧侣,或者别的什么人(包括我自己),有资格合情合理合法地代表这个神秘帷幕背后的世界上所有的人民。只有一个一个的个体,众多个体的集合,才可能构成一个族群,一种文化的完整面貌。可悲的是,无论是在中国,还是中国那个叫做西藏的地方,总是少数人天然地成为所有人的代言。而这些代言人往往出于一己之私,或者身处其中的利益集团的需要,任意篡改与歪曲族群的历史与文化的面貌。

  我自己就生活在故事里那些普通的藏族人中间,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把他们的故事讲给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人。民族、社会、文化甚至国家,不是概念,更不是想象。只有一个一个人的集合,才构成那些宏大的概念。换句话说,要使宏大的概念不至于空洞,不至于被人盗用或篡改,我们还得回到一个一个人的命运,看看他们的经历与遭遇,生活与命运,努力或挣扎。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这几乎就是他的使命,是他多少有益于这个社会的惟一的途径。当然,还有很多因素会吸引一个小说家:我们讲述故事所依凭的那种语言与形式的秘密,自在而强大的自然,看似稳定却又流变不居的文化,当然还有前述那些宏大的概念,但只有人才是根本。依一个小说家的观点看,去掉了人,人的命运与福祉,那些宏大概念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对一个小说家来说,人是出发点,也是目的地。在我的理解中,小说家是这样一种人,他要在不同的国度与不同的种族间传递讯息,这些讯息林林总总,但归根结底,都是关于沟通与了解,尊重与同情。在我看来,今天得到的这个奖项,正是对我所从事的工作的最大理解与支持。我要对此再次表达深切的谢意。

  在得到这个享有美誉的文学奖项的眷顾时,我更要感谢文学。

  对我来说,文学不是一个职业,一种兴趣爱好。文学对我而言,具有更为深广的意义:她是我自我教育,自我提升的途径;是我从自我狭小的经验通往广大世界的,进而融入世界的惟一方式。我生长于荒僻的乡村,上过学,但上过的小学、初中和中等师范都是极不正规的。上小学和初中是在文革中间,上师范是1978到1980年。大家知道,那时的学校应该没有给学生提供什么正确的观念与方法——甚至可以说,那种教育一直在教我们用一种扭曲的,非人性的眼光来看待世界与人生。而我正是带着这种不正确的世界观步入了生活。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我遭逢了文学。在我的青年时代,尘封在图书馆中的伟大的经典重见天日,而在书店里,隔三岔五,会有一两本好书出现。没有人指引,我就独自开始贪婪的阅读。至今我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把那些夹杂在一大堆坏书和平庸的书中好书挑选出来。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过要当一个作家。我只是贪婪地阅读。在我周围,有善良的人,坚韧的人,有趣的人,聪明的人,但阅读让我接触到了伟大的人。这些伟人就在书的背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就会站出来,指引我,教导我。

  在我的经验中,大多数人都在为生存而挣扎,而争斗,但文学让我懂得,人生不止是这些内容,即便最为卑微的人,也有着自己的精神向往。而精神向往,并不是简单地把自己托付给中介机构一样的神职人员,或者另外什么人,就可以平稳地过渡到无忧无虑无始无终的天国,而是在内心生出能让自己温暖,也让旁人感到安全与温馨的念想,让这种念想如一朵花结为蓓蕾,悄然开放,然后,把众多的种子撒播在荒芜的土地之上。

  文学的教育使我懂得,无论是家世、阶层、文化、种族、国家这些种种分别,只是方便人与人互相辩识,而不应当是树立在人际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当这些界限不止标注于地图,更是横亘在人心之中时,文学所要做的,是寻求人所以为人的共同特性,是跨越这些界限,消除不同人群之间的误解与偏见,歧视与仇恨。文学所使用的武器是关怀、理解、尊重与同情。文学的教育让我不再因为出身而自感卑微,也始终提醒我不要因为身上的文化因子,以热爱与忠诚的名义而陷于偏狭。

  当我开始提笔写作,文学的教育使我懂得,写作,首先是巩固自己的内心,不是试图去教育他人。文学是潜移默化的感染。我不想说,我和自己的同时代人,接受的是一种蔑视美,践踏美的教育,至少可以说,那是缺乏审美内容的教育,或者说,是以粗暴,以强力,以仇恨为美的教育。我自己也曾用这样的眼光来打量这个世界。是文学让我走出这个内心的牢狱。让我能够发现并欣赏这个世界的美。在美和对美的追求并不普遍的时代心怀对美的更高憧憬。

  是的,文学的教育把我从一个扭曲的人变成一个正常的人。文学的指引还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让我成为一个作家。对我来说,文学是关于人类普遍命运的教育,是关于如何给这个世界增添人性光辉的教育,是关于一个人应该有着丰沛而健康情感的教育。如果说,我对将来的自己还有更大的信心,也是因为相信,通过文学这个途径,我将吸取到更多的人类的精神成果,相信通过这样的学习与吸收,自己将变得更加正常,更加进取,更加健康。

  所以,让我再次说,感谢文学!

文章来源:新浪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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