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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永仙]谈傣语文传承的尴尬处境与出路——以德宏傣族为例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4-08-13  作者:屈永仙

  [摘要]由于南传佛教的影响,傣族历史上创造了四种文字,目前还使用的有德宏傣文和西双版纳傣文。傣文有新傣文和老傣文之分,民间广泛使用的主要是老傣文。使用傣文来书写、创作的主要是中、老年人,学习新傣文的年轻人无法看懂老傣文,无法传承傣族的古籍。在用母语创作的作者群中,从事小说、散文创作的作者少,创作诗歌、戏剧及各种韵文体的作者多。在互联网上,一部分年轻人相互鼓励通过多媒体、新科技手段,自发组织起来学习傣文,并积极开发傣文网站。虽然许多出版社早已开发出傣文字体和键盘,如今微软Window8系统中开发了西双版纳和德宏新傣文两种键盘,从此实现了在全球范围内计算机应用傣文的使用。

  关键词:傣文;应用;文学创作

  从“母语创作”一词来看,它泛指用母语来创作文学作品的一切行为。当我们提到“母语创作”的时侯,常常仅指作家用母语进行的书面文学创作。但要知道,作品有口头文学、书面文学之分。中国境内的少数民族,大部分没有自己的文字,其历史文化都是口耳相传的。大部分少数民族从古至今,一直在生活中用母语创作着歌谣、诗歌等口头文学类的作品,例如佤族、拉祜族、布依族等等。作品又有大众文学和作家文学之分。署名的不一定是作家的作品,很可能是他采集自民间文学的结果,而不署名的往往属于某个作家的作品。例如,信仰佛教的傣族,其大量的叙事长诗作品都没有署名,被看做“佛经”的一部分,但实际上却是某个时代某位僧人写或唱下来的作品。

  自从佛教进入西双版纳、德宏等傣族居住的地方后,人们为了抄写佛经,基于婆罗米文字创造出了和梵文、巴利文相同体系的傣文字母。文字的出现,必定促进了原有口头文学的书本化,以及书面文学、作家文学的产生。从此以后,傣族的诗歌走上了两条路,进入口头诗歌与书写诗歌齐头并进的时代。

  一、岌岌可危的傣文传承链

  我们将传统上用的傣文称为老傣文,而在新中国成立后改进的傣文称为新傣文。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家民委针对各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决策。其中,1954年对西双版纳、德宏两地的老傣文进行了改革。新傣文是基于老傣文的基础之上进行了改革和修订,主要是增加了一些声母字符、声调符号字符,取消了合体字等。相对于老傣文,新傣文显得更加严谨和科学,也更加容易学习。新傣文主要用于出版社、小学课堂,但民间的宗教活动仍然使用原有的老傣文,在佛寺内保存的大量古籍几乎都是老傣文手抄本。

  但凡接触过老傣文的人都知道,与相对易学的新傣文相比,老傣文因为没有声调符号,学习起来需要看上下文,全凭语感去感觉其声调,从而获知其中含义。因此,在不了解傣族历史、语言等传统文化的情况下,即无法根据上下文来判断声调的时候,人们是很难正确读懂老傣文的。以德宏为例,与老傣文对比,新傣文增加了声调符号,摒弃了专用于拼写梵文、巴利文和佛教专业术语的合体字、连体字。老傣文无声调符号,诵读古籍时需要特定的曲调。而如今大部分中、青年傣族人学的是新傣文,倚赖声调符号来获得词意,不懂吟诵长诗的曲调,不认识老傣文中的合体字、连体字,也不能诵读长诗,难以翻译深奥的涵义。如今的情况似乎更糟,大部分傣族儿童到学校里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其中只有一部分人学习了新傣文。而村寨的佛寺中也没有相对应的老傣文教学活动。随着老一辈人一一去世,年轻人不懂老傣文,傣族的文化传承问题越来越突出。而新傣文改革应用之后,许多真正需要看傣文书刊的人也没法看懂,使得一些出版物无人问津。

  不可否认,傣族文学是一种“诗性的文学”,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文学作品也大多数是具有独特韵律(腰脚韵)的叙事诗歌,小说、杂文、评论等散文形式的作品相当稀少。即使在当代文学作品中,从统计数量来看就明显发现诗歌类仍然占大多数。这种诗歌作品的奥妙和魅力,往往隐藏在传统的诗歌中。当代的傣族作家,若是要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必定要先汲取传统文学的精髓。傣族的母语文学作品就是处于这样的一个尴尬状态:大量传下来的文学作品都是用老傣文书写,但是大部分年轻人却无法读懂它们,当然也就不能承袭母语创作的技艺了。可以说,由于新、老傣文的人为沟壑,新、老几代人无法在统一的文字平台上进行代际传承。这就是母语创作难以出新作品、优秀作品的关键原因。

  此外,不合理的教育机制也是阻碍母语创作的关键因素之一,这一点许多傣族学者都看到了。

  稍微对傣族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旧时傣族将教育和宗教活动结合在一起。傣族男子年满七岁便要到佛寺当和尚,实际目的是学习傣文,至于是否继续修行成为真正的僧人,那就看他十八岁成人之后再作决定,那时候他已经学会了傣文、傣族天文立法、人生礼仪等等道理。因此说,佛寺既是宗教场所,又是教育场所。解放后,民族地区的民族教育有了很大发展,建立了许多公办的新型学校。但在傣族地区的小学校,是以傣文为主,还是以汉文为主,或是傣文汉文兼举,长期以来反反复复。如今,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学习傣文没有用,也不再将孩子送入佛寺当和尚,而是直接进入九年义务教育学校学习。这些孩子由于母语是傣语,接受汉文知识的能力相对差些。在没有傣语教学的情况下,自然就造成了大多数傣族人不懂本民族文字,无法继承和创作母语作品,同时他们的汉文水平也不高,无法进行汉语创作的两难局面。

  反思新、老傣文的改革,就会发现它有利也有弊,更多的是弊大于利。在这样的状况下,西双版纳有关方面比较明智——他们在用了一段时间新西双版纳傣文之后,果断决定在官方、民间再次恢复使用老傣文。时间来得稍微晚了点,但至少已经停止了走向偏颇的道路。虽然已经失去了两代人的传承,然而如今还有人懂得老傣文,也就有传授者。如此以往,这条岌岌可危的传承链条就不会断裂了。

  二、傣文母语创作的低迷状态

  新中国成立后,各民族有了使用和发展本民族语言文字、继承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自由。西双版纳的《版纳》(傣文杂志),德宏的《勇罕》(傣文杂志)、《德宏团结报》(傣文报纸)等是傣族母语文学作品的主要展示平台。

  傣族母语作品以诗歌见长,当今的傣族母语作家中,仍然是以诗歌创作为重点。以德宏傣族母语创作为例,“根据德宏州文联《勇罕》2001年的统计,自创刊以来的20年期间,《勇罕》杂志共发表小说69篇,散文45篇,民歌289篇,报告文学2篇,傣剧9部,叙事长诗9部,喊戛托(与汉文快板相似)95首,祝词28篇,律浪戛(相当于汉文律诗)9首,其他36篇。这些发表的作品中,除了小说、报告文学和散文以外,其余475篇(部)均为傣文韵文体……在《德宏团结报》发表的各种调子的民歌则上万,文学作品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傣文韵文体,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相对较少。”[①]

  这些发表在《勇罕》杂志、《德宏团结报》傣文版上的作品,其作者大部分是民间的业余作者。他们分散在广泛的村寨中,大部分是中、老人年人。这些作者往往懂得新、老傣文、深谙傣族的文学传统,他们完全凭着自己对傣族文学的一腔热情,在繁忙的劳作之余,在低廉的稿费情况下创作出一篇篇贴近生活的作品来。例如,新城乡的龚小娣,深受其父的影响,偷偷学习了傣文。父亲去世后,将几麻袋的古籍都留给了她。她是一个热爱傣戏的女子,逢年过节带着村民唱戏,有空余的时候,还创作一些新的傣戏来,曾经发表在《勇罕》上。但是,由于社会生活的改变和经济压力,人们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别处。老一辈的民间作家一一过世,中青年出外打工赚钱,民间的傣文创作队伍正走向萧条状态。

  除了这些村寨中的傣族群众在进行母语创作,同时也有一些相对“专业”的作家,比如旺保创作的《通行证》、孟有明的《人心隔肚皮》、冯月软的《看人讲价》、吞亮的《大爹》、晚相伦的《姑娘时的邮票》、赵小碰的《咩叶团嫁女儿》、线向心的《找牛》等。这一部分作者用傣文创作,较准确生动地反映傣族生产生活的面貌。这些作品反映了改革开放后傣乡的变化,人们的思想观念改变的过程。此外,作品量较多的有《刀保乾作品选》、《庄相作品选》、《邵伍作品选》等。这些作品在广大傣族读者中广受欢迎,是近几十年来傣族文学的代表作品。

  关于傣语文创作的优秀作家,首屈一指的就是岳小保,其著作《帕英法》是在近年完成的散文体作品,也是第一部由个人完成的傣文长篇小说。本书共三十章,已于2008年5月出版,是近几年来傣族母语创作领域最大的成果。“帕英法”是人们对刀安仁的傣文敬称,他是傣族历史上的民族英雄、文化人士。书中内容叙述了刀安仁不平凡却短暂的一生。他1872年出生德宏州盈江县新城乡,是云南干崖(盈江新城、旧城、弄璋)宣府司第二十四代土司。童年时,他与伙伴们在优美的凤凰山上玩耍,练习武艺,学唱傣歌、傣剧,是远近有名的富有个性魅力的土司少爷。在青年时代,他多次号召傣族、景颇族、傈僳族、阿昌族等群众与英国侵略军进行斗争。后来他前往南洋访学,并引进橡胶树种植,发展印刷厂,建造钱庄等。1906年再次东渡日本与孙中山、宋教仁等革命党人建立联系,成为同盟会早期会员。1907年回国,改革文化教育和土司制度。1908年云南河口起义失败,以其土司衙门作为革命党人活动据点,准备新的武装起义。在1911年9月发动“腾越起义”,成立滇西国民军都督府。辛亥革命后,被袁世凯的中华民族政府逮捕,后来被孙中山救出。1914年病逝于北京。岳小保具有深厚的傣文功底,同时又是一个能说会唱的文化传承人。他出生在刀安仁家乡新城的邻乡——旧城,对刀安仁的成长环境、民间流传的轶事和革命历史都非常了解。因此,他毫无困难地用人们熟悉的文学性文字,来描绘了刀安仁的艰难又意义深远的一生。

  有一批傣族学者,既可以用傣语创作,也可以用汉语进行文化研究工作。主要有岳小保、刀承华、龚家强、朱光灿、冯霄、金光亮、郭玉萍、郗卫宁、快永胜、线永明、莫所连等。这些作者大部分受过高等教育,又有较好的傣文基础,是傣族作家群中最具实力的作家。他们能扎根于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又能放眼于全国乃至于全世界的文学领域,在傣族文学创作队伍中是难得的一部分。

  一个民族的文化繁荣与否,与经济发展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在贫穷落后的时代或地区,人们可能有许多美好的向往和追求,从而将这份思想情感表达在文学作品中。在经济发达,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今天,文化的发展反而是跟不上时代的脚步。我们看到,在农奴社会、封建社会,傣族创作出了大量的英雄诗、悲剧诗。我们必须看清一点,如今傣族的母语文创作正处于低迷、萧条的现状。人口近一百四十万的傣族,在六十多年来并没有优秀的作品,可以在质量、数量上和先民相比。学习和运用傣文的前辈们早就提出,在经济发展的洪流中,傣族母语创作队伍具有以下几点劣势。

  首先,德宏傣族当代文学队伍零散,缺乏凝聚力。由于队伍零散,缺乏交流,形成不了整体,个人发表的少量作品在这个群体中很难引起关注。其次,德宏傣族当代文学缺乏文学评论。新时期以来,评论界对德宏傣族当代文学的评论和研究文章几乎是凤毛麟角。再次,傣族当代文学作品翻译跟不上。傣族有许多文学作品,但由于没有翻译者及时地将这些作品翻译出来,这些作品不被外界所知,这也就很难引起关注和评论。最后,大部分母语作者没有持之以恒的追求,没有勇往直前的精神。这种现象,在傣族文学创作群体中是普遍存在的,即使有部分作者发表几篇(部)作品,几年后又销声匿迹了。傣族作者创作淹没在其他民族作者创作的洪流下,缺乏力作和精品,少有大气、厚重作品,创新精神严重缺失,坚守创作的不多。随着老一代母语作家的离世,新一代作家没有成长起来,傣族母语创作的队伍将会持续很长时间处于低迷甚至倒退状态。

  三、傣文数字化应用的喜与忧

  如今,现代化生活席卷全球,多媒体技术和因特尔网越来越影响着人们的生活,也逐渐改变着每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方式。中国的五十五个少数民族,无论是有文字或没有文字,民族文化的命运都将因此而改变。

  傣族青少年自然也是在现代化浪潮中成长的人群,他们在互联网平台上获得了各种信息。在认识他世界、他文化的同时,他们反观自己,因而有了我族与他族的意识。因此,许多傣族青年产生了寻找民族根源,重新自我定位,在滔滔汹涌的强势文化入侵之际,他们产生了救助本族文化的心理。事实上,这种现象在许多少数民族的青少年中是很常见的。

  于是,许多傣族青年在网络上建立了傣文化论坛,在QQ、MSN等聊天软件中,建立傣族群,也有的年轻人在QQ空间、博客中建立以傣族文化为主要内容的网页,彼此分享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录音、录像、照片等多媒体资料。同时,他们也渴望在网络世界使用本民族文字来交流和创作,因此有从事网络技术的青年制作出了傣文字体和键盘。渴望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的傣族人能在网络这个平台上进行关于傣族历史、文化、节日的交流和互助,也渴望在浩瀚的网络世界中,有朝一日也能实现傣文网页浏览、搜索、输入、创作等等。

  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一批先进的青年,他们较之他人更易觉悟和有所作为。如今,无论是德宏、还是西双版纳,地方上都有一批青年,自发联合起来,自费邀请前辈来传授傣文知识,成立傣族民间文学协会,将傣文诗歌、戏剧作品刻录、印刷在多媒体工具中广泛传播。还有的用母语创作歌曲,流传于网络中等等。种种自发、自觉的文化挽救行为,展现了傣族青年一代正在用新的媒介、新的方法来传承傣族文化。但是,最大的障碍莫过于没有统一的文字平台了。

  除了青年人自发自觉地学习和继承,可喜的事情是,一些电脑系统也促进了傣族的母语创作。早在2009年,微软Windows 7 系统就在字体库里添加了两种常用的傣文,即西双版纳新傣文(Microsoft New Tai Lue)和德宏傣文(Microsoft Tai Le)。2011年初,微软公司推出的Windows 8系统自带了这两种文字对应的傣文键盘。Windows 8系统是在全球范围内第一个全面支持西双版纳和德宏傣文、键盘输入的计算机操作系统。这就意味着世界上任何角落的计算机,只要安装了 Windows 8系统,就可以直接用傣文键盘,输出德宏傣文和西双版纳傣文。傣族人从此实现了文化交流的统一文字平台。

  遗憾的是,无论是西双版纳还是德宏傣文,民间大多数都是在应用老傣文。人们若是要将老傣文古籍数字化,必须要将它们先从老傣文转写成新傣文,然后再数字化。若能开发出老傣文字体和键盘,我们就可以将历史古籍资料直接数字化,但这个目标无法在近几年实现。即便实现了老傣文的数字化,我们仍然面对着青年人不懂老傣文,老年人不懂新傣文的尴尬历史事实。微软Windows8系统增加两种文字体和键盘的举措,实质上对傣族文化发展起着无可预测的影响。傣族人很可能从此真正地自由使用自己的民族文字了,作家们从此可以在电脑中无忧无虑地创作。但是,我们要知道另一方面,即前面已多次提到的客观事实,新傣文的应用并没有成功地传承傣族的传统文学、文化。新傣文的数字化很可能将新、老傣文的传承链条撕裂,走向一条不归路……

  主要参考文献:

  [1]岩峰,刀保尧等.傣族文学史,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5.

  [2]周耀文. 德宏傣文改进工作的回顾. 《民族语文》,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1979.

  [3]勇罕编辑部.勇罕(杂志)[M],芒市:云南省德宏州文联,1994-2005.

  [4]岳小保.帕英法[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8.

  [5]单晓红.傣文报纸历史沿革与发展现状研究,新闻学论集,2010.

  [6] 谭江华 苏颖.傣文传承:心动不如行动,昆明:春城晚报,2010.

  其他资料:作者于2007、2008年间在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田野调查资料。

 

  [①]岳小保.《对德宏傣族当代文学的思考》,傣族网:www.daizuwang.com

作者简介:女(1983-),德宏盈江县傣族,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经济学双学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民俗学专业法学硕士。工作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2009至今)。

 

本文原载:《中国少数民族母语文学研究》(会议论文集),民族出版社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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