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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颖]神话与历史之间:“来自勐恬”的泰-佬民族族源神话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9-05-25  作者:李斯颖

  摘要:在老挝、泰国、越南等东南亚国家的泰-佬民族之中,广泛传承着“来自勐恬”的族源神话。它们在具体内容上又各有特色。有的与坤布隆有关,有的和西双诸泰有关。对于“勐恬”的记忆既有着历史的依据与空间上的物质基础,又是族群对于文化记忆空间的建构、文化认同的结晶。“来自勐恬”的叙述是泰-佬民族的“神话历史”,依然在生活中发挥着诸多功能。

  关键词:族源神话;泰-佬民族;“来自勐恬”;文化记忆;神话历史

 

  在东南亚的泰-佬民族之中多流传着“来自勐恬(Muaeng Thaen)”的族源神话,并有着若干固定空间地点作为支撑。这些族源神话常被学者视为虚构的叙述,所受的重视不够。笔者根据自己的田野调查,试图厘清此类族源神话承载的重要历史信息与意义。

  一、“来自勐恬”的族源神话

  东南亚泰-佬民族中“来自勐恬(Muaeng Thaen)”的族源神话十分丰富,但具体在各民族之中,神话叙事内容又各有不同,多与葫芦生人、英雄降生的母题有关。

  佬族人“来自勐恬”的神话与英雄坤布隆有关。有的说,坤布隆是恬神(Phaya Thaen)的孩子,他们都住在高高的勐恬上。勐恬在如今越南奠边府那边,又叫作“勐堂”(Muaeng Thaeng)。坤布隆从勐恬来到人间,生了七个儿子。他是一个很好的国王,教会人们建造房子,设立城市,对人们进行管理,还教育人们不要吵架,要相互爱护。他把他的儿子分封到各地做王。其中,大儿子坤罗(Khun lo)就被分封在琅勃拉邦,建立了澜沧国(Lan Xang)。第二个儿子差亚平瑟(Chaiyapongse)去到泰国北部并在那里建立了庸那国(Yonok)。其他的儿子还被分封到老挝的桑怒、川圹、泰国曼谷、缅甸等四面八方建立了自己的王国。

  在主体信仰本民族早期宗教的黑泰、白泰、红泰等自称“Tai”的族群之中,对于“勐恬”的记忆也尤为深刻,勐恬在这些泰人的神话中,是祖先的居所和迁徙的起点。不同的是,他们把勐恬和恬神(Phi Thaen,Zao Thaen、Zao Fa)、“西双诸泰”(Sip Song Chau Tai)联系在了一起,也没有关于坤布隆的信仰。如黑泰人传说,他们的故土——勐堂是西双诸泰的都城,而西双诸泰是位于红河和黑河之间的泰人十二部族,位置在现在的越南奠边府一带。泰国清刊(Chiang Kham)Napanard黑泰村的村民Vi Sukmak(男,64岁)则说其中八个“诸泰”是黑泰人的部族,剩下四个是白泰人的部族。老挝靠近中国边界的Muang Xing的黑泰人Taguluan Guang(男,30岁)说恬神(Zao Fa)为了清洗地球降下滔天洪水。洪水退去,地球上只剩下一对夫妻,他们生下了一对子女,子女又婚配生下七个孩子,繁衍了如今世上的人。越南奠边府的黑泰人依然流传着天神下凡变人的《勐添(即恬,笔者注)的故事》:“远古时候一片虚空,十位男女天神想下凡成为人类的始祖,造了一个葫芦,钻进葫芦里,葫芦从天上飘下来掉落在山头上裂开,各种人依次从葫芦里出来。”老挝琅南塔Ban Tongdy村的黑泰布摩Vi Aisom(男,76岁)说,勐恬那边有个大葫芦。起初,人类和万物都在葫芦里。从镰刀切开的口里出来的是傣泐人、佬族等皮肤白的族群。用铁器挫出的就是老厅人,皮肤黑。如今这个大葫芦还保留在奠边府。越南白泰人的神话里说,恬神派雅门、雅卖来到世界上。他们二人用泥土捏出人、树和动物,装进葫芦里。恬神将葫芦戳破,第一代人类从葫芦里出来。

  在泰国东北、西北地区也都有关于“恬神”的信仰与对“勐恬”记忆。《恬神创造世界》在泰东北的佬族、普泰人那里都流传很广。在泰国塔帕侬府的普泰人Chai Bondin(男,58岁)说,普泰人对恬神的崇拜是本族群的传统信仰,早在佛教被引进之前就已存在。普泰人的神话里说,古时候经过水灾、火灾浩劫之后,天神到了人间,吃了香土就变成了人。天神最高的神灵——恬神把连接天地的藤条砍断,人们就再也不能回到天上了。地上的人吃了恬神给的药,就有了性欲,会生儿育女。恬神曾经送给到达天上的人们一个葫芦籽。葫芦籽结出了葫芦,出来各民族的人。在泰国东北部还流传着恬神与青蛙神斗争的神话,讲述因为恬神不满青蛙神在人间享有的威望,不让天上的雨水降到地面。地球上的生物忍饥挨饿,纷纷找青蛙神诉苦。青蛙神告诉大家,恬神把龙王绑住,龙王不能玩水,就不能向人间喷雨。它带领大家用智慧战胜了恬神。从此,恬神让人间每年雨季之初朝天上放射“芒飞”(火筒),提醒他按时给人间降雨。

  从中国迁徙到印度阿洪泰人也有着恬神崇拜。他们的神话《创造世界》中说,恬神看见人间荒凉,便派孙子坤龙和坤莱来到人间统治世界。泰人也随之来到人间。他们在山洼里建立了属于泰人的“勐”。

  我国国内西双版纳、孟连等地方也流传有关于恬神的信仰。西双版纳傣族人认为,人类的英雄祖先桑木底与恬神((Phaya Thaen)、那伽是三兄弟,同为天神的孩子。三兄弟志向各异,恬神喜欢天空,就住到天上去了。桑木底喜欢人间,就留在人间。另外一个兄弟那伽喜欢水,就跑到水里去生活了。孟连的傣族傣痕人说,恬神不满人间供奉不足,七年不给人间下雨。癞蛤蟆神和他打了一仗,斗智斗勇,打败了恬神。从此,恬神才乖乖给人间下雨。天上最高的神是帕雅因,恬神也归他管。

  从上面的神话叙事可以看出,“勐恬”既指天上的恬神居住的地方,也指泰-佬诸民族祖先的居住地。在这个居住地,“勐堂”是地区的中心或最高的地方,也是泰人曾经建立的政权联盟“西双诸泰”的所在地。在越南奠边府、老挝、泰东北以及周边地区的泰-佬民族中,关于恬神的崇拜较为突出,本族群或者人类“来自勐恬”的记忆深刻,关于“勐恬”与“西双诸泰”的地理空间留给了人们丰富的想象。需要说明的是,范宏贵教授曾归纳出侗台语民族对天神的普遍信仰:“中国壮、傣族,越南的岱、侬、泰族,老挝的佬龙族,泰国的泰族,都共同信仰一个民间的神,这个神的名称,声韵调都一样,各国各族都称为then,ε的开口度比e略大点,音译为‘天’。”其中,越南泰族的“天”是创世神,其他民族的“天”是保护神。笔者所讨论的“恬神”也属于范宏贵先生所述的“天”神范围,或许受到汉文化“天”神信仰的影响,但为了避免造成混淆,故翻译成“恬”字。此外,笔者所关注的东南亚泰-佬民族之中的恬神信仰,有丰富的“勐恬”叙事及具体地点的支撑,促成了这些族群较为独特的文化记忆空间,故此单独进行探讨。

  二、“来自勐恬”叙事的历史基础与记忆空间

  上述泰-佬民族对于“勐恬”的叙事与记忆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经历为支撑,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和想象的产物。历史上,往西、南方向迁徙的泰-佬民族曾在越南北部奠边府停留并建立过较为稳固的地方政权。这是他们神话叙事的历史基础。

  (一)历史上曾存在的“勐恬”

  “勐恬”的存在曾被记载在一些文本之中。根据越南黑泰人的民间抄本《关都勐》(Quam To Muong),他们的祖先早在9-10世纪就已经到达越南,泰人的祖先沿着红河南下,最终来到西部的“勐堂”,成为当地的主体居民。越南奠边府的Ban Liang村黑泰人巫师Lo Menkhut曾主持过勐堂(Muong Thanh,越南文拼写)祭祀勐神的仪式,仪式上要使用水牛、黑牛等。同村的Dong Wendae(男,70岁)老人则告诉我们,巫师给死者送魂时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唱词是在家守灵期间叙述黑泰人的历史,叙述他们怎么从中国的西双版纳到达今日的居住地;第二部分唱词是在出殡之后在坟地唱的,指引死者的灵魂如何翻山越岭,沿着祖先迁徙的相反方向,回到越南山萝省(Son La),最后回到祖先居住的勐恬。除了越南,东南亚的黑泰人巫师在人去世后,都要沿着迁徙的路线,把死者的灵魂送回“勐恬”,和祖先在一起。比如老挝琅南塔Ban Tongdy村的黑泰布摩Vi Aisom(76岁)说,黑泰人去世后都要将其灵魂送回勐恬。本村的黑泰人去世后要回归祖地,要依次路过Ban Nadi、Ban Namo、Oudomxay、Meng Maw等地,回到勐恬,最后回归天际。

  在神话叙事中频繁出现的“勐恬”、“勐堂”、“西双诸泰”并不是完全虚构的名称,它们隐藏着深厚的历史文化信息。西双诸泰联邦在17世纪就已经存在了。在1889年,该地区被纳入法国在越南东京保护区的范围,成为法属印度支那的一部分。在1948年在第一次印度支那战争期间,它成为法属联盟里泰联邦的一部分。1950年,这一地区成为阮氏王朝末代皇帝保大的属地。在1954年日内瓦公约之后,西双诸泰联邦彻底解体。根据Pattiya Jimreivat的研究,勐恬曾是西双诸泰中的重要城市。泰-佬族群的人们把历史上曾生活过的族群中心作为神话发生的具体与地点,以此作为叙事的支撑。神话作为一种被讲述者视为“真实”、“神圣”的叙事,和特定的物质空间保持着稳定的关联。

  (二)作为文化记忆空间的“勐恬”

  散布在东南亚的泰-佬民族多以“勐恬”作为祖先之地,虽然有客观存在的地理空间作为支撑,神话叙事里的“勐恬”成为“天界”或者天神居住的上方,因此又不能完全等同于某个地点。勐恬是一种集体的记忆,是迁徙各地的泰-佬民族在历史事实基础上构建的“文化记忆空间”,成为他们回忆自己族群“过去”的重要关键词。作为个体传承的“来自勐恬”的叙事,将个人的经历与属于这个空间、但已经不在场的“祖先”产生了交织,将个人的回忆融入集体的共同文化记忆之中。虽然“勐恬”这个地方并不拥有自己内在的记忆,但它帮助泰-佬民族把自己的回忆固定在某一地点的土地之上,使之具有了可以证实和固定的根据,并展示出一种与族群历史相伴随的、持久的延续性。

  对于泰-佬族群来说,关于“勐恬”的神话叙事中真正重要的是叙事地点本身,不再是存在于奠边府的、作为过去遗留物的还能找到的某个地点,所以才会作为族群历史的重要地点被重复提及。一方面,迁徙到东南亚的人们很难再回到故地,另一方面,在越南奠边府故地的变化,对于他们的生活来说并没有影响,从而也就无关紧要了。在各种途径上演述神话的经历,经过世代传承,使得个人的回忆成分在逐步减少,“勐恬”逐步从一个对个人而言“值得怀念的地方”变成了对集体而言“具有重要性的地方”,其所累积的吸引力也就越来越大。“当‘空间’已经变成一个中性的、去符号化的、具有可替代性和可自由支配性的范畴时,人们的注意力就转向了‘地点’,以及它所拥有的神秘的、非特异性的重要性。”

  三、“来自勐恬”的重要性

  (一)作为泰-佬民族的“神话历史”

  曾有研究者认为泰-佬民族中“来自勐恬”的神话不具备历史的真实性,没有史学上的价值,笔者却不敢苟同。如前所述,“来自勐恬”的叙事有一定的民族经历作支撑,并稳固地附着于一个神圣地点“勐恬”之上。在神话的流传之地,讲述者和听众普遍都视神话内容为曾经发生的历史,所提及的地名为真实存在的地点。神话表达出的是民众对于历史的态度与世界规律的理解,神话的形成与历史的进程密不可分。正如彭兆荣指出,“从叙事形式看,神话经常混杂着传奇或者民间传说等类型,它对事物或者未知世界的描述与历史或者‘伪历史’叙事不同,但却从未妨碍人类通过神话叙事了解和把握‘历史的真实’。”

  由于神话思维和历史经历的融合,促成了泰-佬民族关于来自勐恬的“神话历史”的产生。“神话历史不宜简单理解为“神话”加“历史”。按照《神话历史》一书著者马里教授的判断,这个词在古代的对应称呼应是“历史的神话”(historical myth)。……“历史的神话”或“神话历史”概念的再提出,可以驱散‘历史科学’说造成的假象,消解历史和神话的截然对立。将神话从狭小的文学本位的学科概念局限中释放出来,使它发挥文化编码和神圣叙事的方法论作用,成为探索中华文明本源的一把观念钥匙。”对于泰-佬民族来说,“来自勐恬”的叙事就是他们的历史“本真”,又表达着他们的信仰与精神。“神话的内容和神话讲述活动本身都显露出充分的历史性,历史叙事中也显露出充分的神话性。”神话历史的研究角度,肯定了泰-佬族群神话叙事对于历史的贡献和特殊价值。“来自勐恬”的叙事,是以历史性叙事为前提的神话表达,对于研究泰-佬族群的迁徙历史、社会制度、组织建构等有着积极的意义。它在族群的文明进程中发挥着重要的文化整合作用。

  (二)对民族文化记忆的激活

  “记忆”问题关系着人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集体记忆、社会记忆的理论基础上,德国学者阿斯曼夫妇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提出了“文化记忆”的概念。所谓“文化记忆”,指的是“每个社会和每个时代所特有的重新使用的全部文字材料、图片和礼仪仪式[……]的总和。通过对它们的‘呵护’,每个社会和每个时代巩固和传达着自己的自我形象。”该理论注重记忆的文化功能,将记忆、文化、群体三个维度相关联,强调记忆形成过程中的诸多社会因素之影响,为审视和衡量历史提供了跨学科、全景式的广阔研究空间。泰-佬民族“来自勐恬的”神话作为有关一个民族或民族支系来源的叙事,通过仪式专家的塑造以及文本的经典化等方式,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记忆”,使得“基于事实的历史被转化为回忆的历史,从而变成了神话”。在这类神话中,记忆空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族群的文化记忆被书写在“勐恬”以及相关的“勐堂”、“西双诸泰”等“神圣地点”之中,并借助一次次的讲述与重复,通过对遥远彼地的想象得到激活,同时激活对神祇力量的感知。

  (三)凝聚族群认同、传授民族历史的功能

  泰-佬民族“来自勐恬”的神话及其实践起到了凝聚族群内部认同功能的重要作用,提升了族群整体的聚合力,并进一步明确了族群的边界,使群体区别于迁徙所在地的原住民。这也能使族群更好地维持生存、获取资源并保障安全。“节日和仪式定期重复,保证了巩固认同的知识的传达和传承,并由此保证了文化意义上的认同的再生产。”通过在送魂等仪式上叙述族源来历、强调“勐恬”诸地的特殊意义,讲述自己民族的特殊起源(如“葫芦生人”母题),或讲述自己的英雄首领(如“坤布隆”神话)的经历,使民众强烈感受到彼此都是共同祖先的后代,共享着祖先的光辉与成就,并以此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和责任感,并积极维系族群内部的发展和兴盛。泰-佬民族从“新进入群体”发展成为当地的主体民族,作为重要文化记忆的“来自勐恬”的族源神话发挥着精神层面的重要作用。

  对泰-佬民族来说,“来自勐恬”的族源神话叙事凝聚着他们的世界观、哲学观,起到了传授传统知识、记忆“历史”的重要功能。“一种经过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知识和共同的回忆编码形成的‘文化意义’……即共同的价值、经验、期望和理解形成了一种积累……继而制造出了一个社会的‘象征意义体系’和‘世界观’。”“来自勐恬”的神话与创世相关,带来关于天地的构造观念。对于佬族人们来说,“来自勐恬”的坤布隆祖先就是他们的“历史”,是社会秩序形成的基础。在泰-佬民族的“葫芦生人”神话中,天地万物均来源于一处,是葫芦的“孩子”,故共处于大地之上。这些内容,都反映着泰-佬人民对于世界的认识和解释,并长期指导着他们的生活态度,包括对祖先的尊敬、对万物的宽容等等。

  原文载于:《百色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注释请参考原文。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学会”微信公众号2019-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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