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成大典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8-09-02 作者：陈芷凡
那一夜，我做了個夢，飛奔的礫石一塊塊歸位，湍急溪水回復原本的涓涓細流，土塵停止飛揚，我攀上在那雲端的部落，走在前頭的老人面容模糊，卻似乎感受他不時回頭微笑。風從山谷間翻騰而起，布簾上的影子開始晃動，拐了個彎，有人告訴我那家屋還佇立於原來的土地上。
家屋還佇立於上，那麼乾柴堆聚起來的火堆，或許仍滋滋作響，在一旁圍坐幾個部落的老人，可能還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幕上的光影。幻燈片一張張地在布幕上流轉，串聯起歲月的環節，老人家的眼睛鐵定驚訝於記憶的某個片段，而發出一聲聲的喟嘆。我彷彿和一位依娜並坐在濕冷的地上，回憶的浪潮夾帶些許溫度、些許聲音緩緩地漂了過來，山中部落的夜晚偏涼，火堆來不及將記憶的溫度加熱，我們兩個於是緊緊地用手臂圈住自己。依娜告訴我，這個姿勢很有安全感，就像能記憶故鄉一樣。
我醒來，手臂仍牢牢地圈住自己，外頭的風雨是停了，腦海裡卻浮現老人家嘴角牽動的線條，如同時間的肌理延伸至山脈的另一端。
這年夏天，部落有一個家屋落成的祭典儀式，對這一家人來說，回到祖靈的土地上重新蓋起房子、生根定居，卻已是睽違了四五十年的歲月。位於深山的小小部落，因此事而顯得異常熱鬧，親朋好友見了面的激動，沿著山的稜線起伏緜延，他們直嚷著要用熱情燃燒整片原野。同行的還有兩位表姊妹，是這一家人留在世上的親戚，加起來的年歲和牙齒數成反比，卻不服輸地攀爬至雲端的故鄉。表姊妹以額頭綁帶撐住竹筐，一邊喘氣，還一邊笑說土地已經不習慣她們的腳步，儘管如此，成年之後首次回鄉的感觸，就像天邊的陽光強硬地黏在家屋的牆壁，既直接又無法割捨。不知是哪一年的事，曾經壯年的她們，和眾多的部落青年一樣，搬著建屋的材料，遠離原有的部落家園，遷移至山腳下，開始一段憧憬與盼望。然而，部落住民的聚集，使得地基失去平衡，人事的紛擾加速山脈傾斜，土地像翹翹板似地晃動，而祖靈地也就因此愈抬愈高，深入雲端，成為最靠近星星的地方。「這個地方愈來愈靠近天空的眼睛…。」這一對表姊妹煞有其事地解釋，不顧無解亦或是無理，認真的表情溶進了天地之間。
畢竟已經習慣凝望著雲端，在塵世滾了一遭後，部落的人內心深處總響起山嵐間的祖靈叮嚀，使得這戶人家決定在祖先的土地上，以有形的家屋宣示回家的步伐。然而，這對老姊妹花彷彿要見證些什麼，不顧歲月而駝的背脊，依舊攀爬而上，或許只是為了那點記憶的清香。我依循著部落老人的步履，在潮濕的泥地踏出或輕或重的痕跡，有如歲月的鋼印，戳下了從日據到民國數十年的印記。老嫗們不辨從腦海飄忽而過的畫面，口中直嚷嚷那時的家屋住了哪些人、周圍的草木又是如何如何，拐一個彎，依稀可以看到屋子紮根於林間，裡頭不時有綻開的笑靨，其人影喧鬧，怎麼那麼那麼像小時候的樣子……她們彼此的耳語在林間輕輕地晃動。
家屋裡等待的老人，伸長了手臂似的，越過窗戶、穿過屋簷，把每一顆歸鄉遊子的心，緊緊抓住。我並非部落中的孩子，卻也被這一雙雙延伸的臂膀攙扶，攀爬至雲端上的部落。表姊妹的腳步聲被認了出來，屋裡的人紛紛探頭，想念的眼神因而聚攏，有如雲霧繚繞，老人家的眼眶都像是積著厚厚的一層霧氣，隨時滿溢而出。老嫗微顫顫地佇立於家屋前，一如當年的小女孩，喃喃地以母語向眾人問候，稚嫩不在，無奈蒼老幾分。她們捧起酒杯，指間揮灑幾滴小米酒的聲響，低迴地像是對祖靈表達千絲萬縷的懷念。我亦俯首傾聽，試圖讓自己的心思意念凝聚，與天地一同屏息脈動。家屋的主人燒紅了臉，直說哎呀微醺的時刻最好，大鋼杯裡晃著咖啡加上高粱的漩渦，我才一微笑，就整個栽了進去。
落成大典，在太陽距離山頂一個指頭之時展開，族人穿上傳統服飾，認真嚴肅的神情把雲霧蒸發，山脈褪去嵐煙，林間的動物猶如解除魔咒，各種聲響得以穿透雲層而顯得嘹喨。長老開始唸起禱詞，手捧著竹杯趨步至祖靈石牌前，每一小步更加堅定了返家的意念，愈靠近祖靈腳步就愈謙卑。竹杯滿溢的酒，澄清地映照老人家的臉龐，交雜著複雜的喜悅和懷念。或許真的是睽違了太久，長老口裡的祭詞顯得激動且斷續，而情韻卻在無聲中被明白。家族的人按照輩分陸續接唱，亙古的歌謠和祭詞迴盪在家屋前，儘管每個人的音調節拍不同，卻象徵生命之歌的傳承和延續。當接唱的棒子輪到部落青年時，他們先以羞赧的模樣竄逃，最後仍是在父執輩的帶領下，完成生命之歌的終章。你說這首歌唱完了嗎？老人家說生命就是反覆的吟詠，只是愈唱愈深情罷了。
表姊妹始終站在一旁，整個祭典儀式中時而垂淚，時而輕輕微笑，靜默地讓回憶在心上流淌。當儀式結束，整個家族的人全聚集於家屋前，向天地人間致謝，長老拉起了一個年輕人，圍著爐火跳起傳統的祭舞，火批哩啪啦地燒，而灰燼煙塵則被風帶往另一個方向，蹲踞在旁的人見狀，紛紛立起身，踏著相似的舞步而擴大了流動的漩渦。然而，圓圈再怎麼大，也僅限於家屋前小小的廣場、回蕩在山脈之間的方寸而已。不若豐年祭，當下唯有家族成員才能牽起手跳舞，以獻祭榮耀這落成大典。小孩的手給拉成橡皮糖，卻還是堅持不放，家族成員隨著漩渦的流動，慢慢地拉開生命的弧度，舞步雖然簡單樸拙，卻也在反覆吟詠之間，編織成一圈圈美麗的花環，在與祖靈共舞之時佩帶。
相機鏡頭開始對焦，我想要將每個人的模樣神情紀錄下來，不為什麼，只因不忍忘卻那濕潤的眼角、一次次的微笑。就連口裡嚷著拍照會奪走靈魂的老嫗，也匆匆地被拉進畫面裡，穩住了家族照傾斜的那一邊。或許是不習慣照相，老人家永遠沒進入狀況，小娃兒則蠕動得厲害，手拿相機，我齊一的口號派不上用場，喀喳聲響，就留下這麼一張，一張大家眼神都沒看鏡頭的記憶。晚上，幾個朋友拿了幻燈片，隨便找了塊布簾掛在竹竿上，充當螢幕，就放起了多年前拍攝的影像。黑夜和小米酒的催情作用，讓老人家放開喉嚨，旁人都說誰誰誰又醉了，總是會有人跳出來辯解自己從沒清醒過。
老婦人凝望著布幕上的畫面，口裡的檳榔渣捨不得吐掉，唯恐遺漏了殘餘的甘美；另外一堆老人則隨著布幕起伏，重新打開過去的那雙眼睛。「喔!你看看那是誰漂亮的女朋友啊?」誇張且戲謔的音調衝破天空，被稱作女朋友的老嫗，臉上逕自開了一朵微笑的花，由她喉頭發出的喜悅，彷彿是眾人喧鬧下一股沉靜的伏流，無聲卻悄悄地蔓延。兒孫輩的好奇，全都化成螢幕前站立的黑影，讓老人家們紛紛喝斥驅離：「嘿!你把你依娜像鮭魚的大腿擋住了…」小孩搔搔頭，似懂非懂地咧嘴一笑，移動的身軀不一會兒又聚集原處，似乎不解那莫大的影子從何而來。還有些老人悄悄揉起了眼睛，那或許是年歲混濁了目光；或是黑夜加深了疲累，此種隱微如星末的情感，像是開了一扇靈魂的窗口，卻又小心翼翼地唯恐被旁人所發現。
布幕曳動，映照於上的風景也跟著翻騰，老人家急忙忙地要兒孫穩住布簾、撫平皺摺，好讓他們的目光凝聚，平鋪在時間與記憶延伸的版面上。小娃兒握住布簾的下擺，眼光不住地回頭瞟，似乎以自己所映照出的黑影為樂，童心鼓鼓地泅泳而來。畫面再一閃，像是觸動老嫗們的記憶，掙脫眾人喧鬧的酒肆，她們睜大眼睛而連連驚呼，見狀的老人家連忙安撫這對老姊妹，直說是是，那不就是妳最愛的鞦韆嗎。畫面中家屋落在餘暉裡，門前的老榕樹承住下頹的夕陽，那被稱作鞦韆的樹藤斜掛，看似靜止，一擺動便能將記憶傾倒而出。老嫗無語，積在眼框的霧氣不知什麼時候消散，清澈的眼眸懾懾發亮，似乎想要揪住這逝去的時光，將兒時的記憶，摺好放入歲月的口袋溫存；我亦無語，眼前不自覺沾了濕濕的雲氣，林間潮濕，有人問了空氣中怎麼怎麼瀰漫著眼淚的鹹味。
我看著他們，正如這些老人專心地盯著布幕上的畫面，身旁的依娜依舊抱著自己，不時的乾咳中斷了我的思緒，她似乎想要表示什麼卻又講不出來。「這個…那個…」依娜的解釋漸漸跟不上變換的影像，到最後僅剩下這幾個字，重疊在吟詠的記憶裡。突然，她的音調提高，兩手圈住自己的姿勢鬆頹下來，一連串的激動逼使我注目這張照片：一間房子，盛住滿山金黃色的餘暉。兒孫輩的直接，看來似未影響老人家對回憶的依戀，在一片稚嫩地說著好舊好小的細語中，老嫗喃喃自語，說著她現在才發現，四五十年前夕陽的動人，和今天是這麼樣地相像呀。
我為新落成的家屋拍了照，儘管和兒時的記憶比起來，少了某些指標，諸如屋前的榕樹、鞦韆，但也多了某些祝福。我總以為在這餘暉之下，記憶可以延續，多年以後，那些重疊的影像或許能成就一個老人的故事，讓披上歲月的他們重溫甘美，或是讓尚未出生的兒孫輩，以聽聞那段回憶為樂事。老人家微笑的皺紋佈滿山壁，小孩童蹦跳的身影震動地殼，那一聲聲互道再見的高亢音調，就這麼躍上老鷹的雙翅環繞在這連緜的山際。
正如安心地相信第一道光芒的出現，山的稜線會漸次發亮，一寸寸照醒家屋裡靜謐的沉睡，我以為道出再見，是很容易遵守的約定。
然而，這一張守住夕陽的家屋記憶，竟然守不住幾個星期後的晨曦，直接在一片狂風暴雨的黑夜中分崩離析，我還來不及將其歸檔整理；來不及揪緊這令人怦然心動的片刻，家屋以及圍繞在其間的人事，轉眼間被滾滾的巨石粗礫更改，那一雙雙延伸的手臂，以及翻扶我爬上雲端部落的肩膀，那些記憶的溫度不曉得是否成為永遠的絕響。直昇機、新聞採訪車帶回的畫面，已然不是我所熟悉的樣子，村民焦急的面孔、失控的情緒不斷地啃食在雲端上的部落。雲，早就不見了，光禿的山壁隱含太深的嘆息，我急著從中找尋認識的面孔，卻又擔心熟悉的名字會出現在某個角落。家屋的位置早就無法辨認，屋前的廣場、掛布幕的竹竿架、長年陪伴的蓊鬱樹林……我閉上眼睛，任憑怎麼想像就是無法對照，而日前放在心上的記憶，此刻凌亂地散佈在大雨以及亂石中。
抱住自己很有安全感，就像能記憶故鄉一樣……這個地方愈來愈靠近天空的眼睛……怎麼那麼那麼像小時候的樣子……生命就是反覆的吟詠，只是愈唱愈深情罷了……空氣中怎麼怎麼會有著眼淚鹹鹹的味道……。這些話以及神情，如今掩覆在一片土石流泥底下，和著黃土落塵，我漸漸記不清楚了。最後只記得別離時，曾經告訴過那個小男孩，眼淚很鹹，所以不要輕易讓他從眼眶裡邊跑出來。小傢伙終於笑了，奮力地揮手向我道別，睨著我笑的模樣現在想來似乎離得好遠好遠。
好遠好遠的，還不只這樣而已。
祖靈保佑，一通電話告知了親友平安的消息，轉述中，我彷彿瞧見漆黑中眾人的困難於行，大家扶老攜幼，涉過湍急的溪流和岌岌可危的小徑，根本來不及回頭觀照在滂沱大雨下的家屋，不一會兒，落塵而下就什麼都不見了。小男孩只說到這裡，餘悸猶存讓他噤了口，老嫗搶過電話，安慰似地繼續說道，小孩們在收容中心閑著無聊，拿起紙筆想要畫下家屋的模樣，這些小鬼想說服大人，等到天氣好一點的時候，回去把屋子蓋起來。
掛上電話的我，愣愣地看著漆黑的窗外，雨停了，有一隻螢火蟲孤單地飛起，在草叢之中畫下美麗的弧形。因為落塵，或許有一陣子部落會在黑暗中無聲地靜默吧。我才這麼一想，那些紛紛落下的塵埃，彷彿都化身為螢火蟲，成千上百地冉冉升起，像是護航似地撐起了在雲端的部落。而家屋，此刻正在黑夜中點點發亮。
2004年的夏天，我有幸參與了舊好茶石板家屋落成的儀式，深深地感受族人對於回歸部落的堅持和努力，更在此魯凱聖地的天籟上，發現了自己。然而，2007年的夏天，因颱風所帶來的土石流淹沒了新好茶部落，昔日叩訪已成為永遠的絕響。重疊著家屋落成和落塵的感觸，我試著想寫下什麼，追憶什麼，後來才發現此文的撰成，也僅能書寫觸動心弦的千萬分之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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