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在我国西南少数民族群众中广泛流传着铜鼓的传说。在一些铜鼓传说中, 铜鼓能够威伏毒蛇猛兽并战败作为旱涝之灾等自然力化身的各种妖魔。据此, 本人认为, 在古代社会, 铜鼓除具有以往学者们所认为的各种功用外, 还可能曾被作为镇物运用于厌胜仪式, 以禳除各种自然灾害。
关键词:民间传说;铜鼓;厌胜
铜鼓的产生大约在公元前七世纪,此后,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包括我国云南、贵州、广东、广西等地及越南、老挝、缅甸、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诸国在内的庞大的铜鼓文化圈。对于这一具有国际影响的重要文化现象,自古及今都不乏学人的关注和研究。仅就铜鼓功能的研究来看,学人们就已发表了不少卓见,归纳起来看,一般认为,“铜鼓的功用包括用于娱乐、祭祀、贮贝、葬具、朝贡、赏赐、传信集众、战争助威、丧仪、婚姻、宴饮、显示财富、报时、节日等”。铜鼓文化研究界的学者们关于铜鼓功能的研究值得我们重视和借鉴。前述学者关于铜鼓功能的观点主要是依据古代文献和考古资料得出的,本人作为民间文学研究者,打算从民间传说的角度谈一谈自己对古代铜鼓功能的一点浅见,以期为铜鼓文化研究提供一种有别于以往的视角。
在我国西南少数民族群众中广泛流传着铜鼓的传说。在一些铜鼓传说中,铜鼓能够威伏毒蛇猛兽并战败作为旱涝之灾等自然力化身的各种妖魔。据此,本人认为,在古代社会,铜鼓除具有前述学者所认为的各种功用外,还可能曾被作为镇物运用于厌胜仪式,以禳除各种自然灾害。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人类与自然的矛盾始终是社会的主要矛盾之一。在生产力水平极为低下的状态下,人们既对自然界缺乏科学的了解,也没有能力抵抗自然界给人类造成的各种灾难。出于对强大自然力的无奈,在蒙昧意识的支配下,人们“用想象和借助想象”“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并企图通过自己的行为影响被形象化或人格化了的自然力。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作为自然力化身的各种神魔采取了讨好或镇伏两种截然不同的手段。
为了人间的风调雨顺、人畜平安,人们常常采取各种各样的手段讨好作为自然力化身的神灵,以祈求其怜悯或护佑人类。人类讨好作为自然力化身的各种神灵的方式是多样的,其中给神灵供献牺牲是最经常的一种,比较庄重的情况下,通常是供奉猪、牛、羊三牲,有时甚至不惜以人为牺牲;歌舞娱神也是一种经常性的祭神方式,戏剧就起源于巫觋祭神时所表演的歌舞,学界普遍认为屈原的《九歌》就是楚地巫师祭祀神灵时所唱的歌。朱熹在《楚辞集注》中说:“ (楚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就是讲楚地巫风盛行,巫师常常以歌舞娱乐神灵。这种歌舞娱神的习俗历代传承,直到民国时期, 山东微山湖地区的渔民仍在农历三月十三和九月十七日举行“大王会”,届时,将一种头方形并隐约有“王”字,能变幻黄、红、绿三色的蛇接到岸上的大王庙前,高搭香棚,焚香叩拜,并连唱三天大戏。人类社会的早期,在蒙昧意识的支配下,人们推己及神,甚至还曾以贡献美女的方式讨好自然界的神灵,《史记·滑稽列传》中记载的西门豹治邺的事迹中就透露了相关的信息。
人类对于作为自然力化身的神灵并不仅仅是一味的取悦或顺从,有时也采取强硬手段, 即用厌胜法威吓或镇压。“厌胜” 系巫术之一种,“其实质是以较高的力压服较低的力。”通常是使用咒语、避邪物或镇物等以期达到镇压、抑制所厌恶的人、物或各种魔怪的目的。厌胜法不仅是针对作为自然力化身的各种神灵,也不仅运用于禳除自然灾害,而是被古人运用于社会生活的诸方面,针对人们通过想象虚拟出的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有时甚至被用于害人的黑巫术。因本文主题所在,在这里,我们仅将古人运用厌胜法禳除自然灾害的情况作简略的介绍。
我国是一个农业社会,是否风调雨顺关系着年成的丰歉,因而消除旱涝之灾的巫术特别发达。在消除旱涝之灾的巫术中,人们除采取祭祀、祈祷等各种方式媚好作为自然力化身的神灵外,也时常采用厌胜法,对作为自然力化身的神灵镇压或威慑。在古代社会,人们的观念中龙是负责行云降雨的神灵,因而求雨巫术主要是围绕着龙展开,人们时常举行厌胜仪式迫龙降雨。万晴川曾经对我国古代文献中记载的种种以厌胜法迫龙降雨的事件做过梳理,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情形:焚蛇――在民众观念中龙与蛇一向是混淆不分的,在许多传说和故事中,龙的世俗化身就是蛇,焚蛇就等于用火烤龙,以迫其降雨;以虎头骨抛入认为藏有神龙的深潭――人们认为龙虎不相容, 以虎头骨抛入深潭即是让虎威迫神龙降雨;抬出龙王庙里的土偶在烈日下曝晒,甚至将其推倒、捣毁,以威胁龙王降雨。从前述人们的种种惩龙的手段,大家可以看到,古代社会的人们是如何借助想象或幻想来支配自然的。
除了旱灾之外,洪水灾害也是威胁人类生存的大敌。在古代社会,人们认为肆虐的洪水是因水神、妖龙或其他形形色色的水怪兴风作浪所造成的,人们对种种作为水患化身的自然神也是经常采用厌胜法来加以控制。《太平御览》卷三四三引《世说》云:“汉章帝建初八年铸一金剑投之于伊水,以厌人膝之怪”。这里是讲人们把金铸的宝剑作为镇物投入水中, 以期震慑水怪。汉代扬雄著《蜀王本纪》载:“江水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枚在市桥下,二枚在水中,以厌水精。”此处讲李冰以石犀为镇物,将其分置各处,以期厌服水怪。以后历代各地在抗御水患时对李冰的做法多有仿效,于谦在任河南巡抚期间,黄河灾害不断,于是他主持铸造了一尊铁犀。铁犀的背上铸有于谦所撰的《镇河铁犀铭》,全文二十二句,都是四言韵语, 铭文云: “变幻灵犀,雄威赫奕。镇御堤防,波涛永息。安若泰山,固如磐石。水怪潜形,冯夷敛迹。”表达了于谦以铁犀镇服水患的愿望。另《荆州万城堤志》载:“清乾隆五十三年十一月, 上谕: ‘向来沿河险要之区,多有铸造铁牛安镇水滨者。盖因蛟龙畏铁,又牛属土,土能制水,是以铸铁肖形,用于镇制。’次月,湖广总督毕沅铸造镇水铁牛九具, 置放于险要堤段。”广东潮州地区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潮州湘桥好风流,十八梭船廿四洲。廿四楼台廿四样, 二只鉎牛一只溜。”歌谣中所说的“鉎牛”就是古代用来禳水灾的镇水兽。清雍正二年(1724年),潮州知府张自谦重修韩江上的广济桥,同时铸造鉎牛二只,分置于西桥第八墩和东桥第十二墩, 意在“镇桥御水”。后来,韩江发洪水,东桥的鉎牛坠入江中。我国古时以“厌胜法”镇水患的现象非常普遍,即使是现在这种以“厌胜法” 镇水患的遗迹在个别地方仍可以看到。据金黔在线――《贵州都市报》2009年2月4日报道:江口县闵孝镇良溪村村头的大桥下悬挂着一把宝剑,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据当地村民讲洪水从未淹到过剑尖。
如前所述,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由于人们对大自然缺乏科学了解和没有与大自然对抗的能力,他们只好借助想象和幻想来影响自然,他们有时向作为自然力化身的各种神灵献媚、讨好;有时则采用厌胜法企图镇伏或威慑。厌胜是一种巫术,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但是,由于古代社会生产力水平的落后与人们认识水平的低下,这种通过幻想控制自然力或超自然力的手段却大行于世。就有关铜鼓的民间传说看,在古代社会,我国西南少数民族聚居区也曾广泛流行以厌胜法禳除各种自然灾害的习俗。
流传于贵州三都县水族群众中的《虎鼓伏虎》的传说讲,某一寨子附近的山坡上有一只老虎,经常咬伤人畜。听说虎铜鼓伏虎,寨老便派人到外寨借来了虎铜鼓。以后,一连三天没见老虎踪影。人们打开铜鼓,看见鼓底下有一堆老虎骨头, 鼓身上粘着老虎毛。原来铜鼓真的把老虎给吃了。 流传于广西马山瑶族群众中的《黑岩鼓声》的传说讲,一千多年前,瑶族先祖带着一批人从湖南经东兰迁徙,来到黑岩。当从黑岩山洞里通过时,大家在洞中遇到了一条巨大的蟒蛇。当人们面临危急,一筹莫展时,抬铜鼓的两位弟兄将铜鼓丢在地上,铜鼓的跌落声震住了蟒蛇。于是他们敲着铜鼓安全走出了黑岩洞。为了以后同胞们也能走这条路, 他们将一面铜鼓埋在了那条路上。 流传于广西隆林壮族群众中的《铜鼓为什么埋地下》的传说讲,古代有一对神鹅,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甘甜的泉水。后来毒兀霸占泉水,神鹅被迫离开,壮乡发生了旱灾。铜鼓化身成小伙,射杀了毒兀,找回了神鹅,并为守护泉水源头,留在了地下。
上述传说讲铜鼓如何威力无穷,可以镇压或威慑猛虎、巨蟒和作为旱灾化身的毒兀,在这一主题的铜鼓传说中,讲述铜鼓跃入水中与孽龙或其他水怪搏斗的故事更多。如流传于广西红水河流域壮族群众中的《铜鼓与图额搏斗》的传说讲, 图额(水怪)经常兴风作浪,危害百姓。铜鼓要求主人给他的两耳栓上山羊角,然后下水与图额搏斗。铜鼓胜利后, 乡亲们供奉它为铜鼓王。 流传于广西天峨县壮族群众中的《石壁铜鼓》的传说讲,某地深潭中有一头犀牛经常作怪,危害当地百姓。铜鼓挣脱挂绳,飞进深潭,与犀牛争斗,铜鼓粘在水潭的石壁上,再没回来,从此深潭风平浪静。流传于广西那坡县彝族群众中的《铜鼓的神威》的传说讲,那坡县城附近的山脚下有一口深潭,潭里住着一条大母龙,母龙经常危害周围的百姓。一年大家抬着铜鼓经过深潭时,铜鼓突然发热,烧断了抬它的杠子,滚进深潭,母龙被铜鼓砸成七、八截浮上了水面。贵州三都县水族群众中流传的《斗犀》的传说讲,某地有一处潭水,潭中住着一头犀牛,犀牛经常兴风作浪,淹没庄稼。寨中翁达老爹的铜鼓挣断拴它的棕绳,滚进潭中打败了犀牛。然后一直留在潭中镇守。贵州黔南布依族群众中流传的《铜鼓镇金江》的传说讲,一个后生挑着一公一母两个铜鼓渡金沙江,一条黄龙掀起巨浪,危急关头,铜鼓跃入江中打败了黄龙。后来,公铜鼓留在江中镇江龙,每年春节,乡亲们就敲响母铜鼓向它报平安。
从上述传说来看,在古代社会,我国西南地区的各民族群众认为,铜鼓是老虎、巨蟒等各种毒蛇猛兽和作为旱灾、水灾等自然力化身的种种妖魔的克星,它们英勇神武,能为人类消除各种来自自然界的威胁,保人类平安。本人以为这些传说反映了古代社会我国西南地区各民族群众为了消除各种自然灾害,以铜鼓为镇物所举行的各种厌胜仪式。铜鼓并不能吃掉老虎,也未必能震慑巨蟒,更不可能自动去与“毒兀” 、“图额” 等作为自然力化身的妖魔搏斗,本人以为,这些传说是讲人们把铜鼓埋到地下或抛到水中,以它为镇物,以期禳除虎患、蛇灾、旱灾或水患等。就此,我们认为铜鼓在古代社会,除了具有前述学者所说的各种功能之外,还具有厌胜功能,即经常被作为镇物,用于禳除自然灾害。
南宋朱辅的《溪蛮丛笑》中的《铜鼓》篇记载:“麻阳有铜鼓,盖江水中掘得。如大钟,长筩三十六乳,重百余斤。今入天庆观。”20这里就记载了一个在江水中出土铜鼓的实例。本人以为这一记载可以作为古代社会人类以铜鼓镇伏想象中的妖龙或其他水怪以期消除水患的证据。另,广西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张东茹同学在田野调查时,曾亲眼看到广西东兰县民间铜鼓艺术传人韦万义老人在深潭中撒网捕鱼时捞得的石鼓。韦万义老人讲,从前,铜鼓与水鬼搏斗也有失败的时候,失败后就会变成石鼓,后来布洛陀让大家在铜鼓耳上挂上两只羊角,铜鼓才战无不胜了。本人以为,铜鼓变石鼓只能是出于百姓的想象而形成的传说。韦万义老人从潭中捞得的石鼓大概是铜鼓的替代品。铜鼓造价高,人们在举行厌胜仪式镇伏水怪时,有时可能因经济方面的考虑以价格比较低廉的石鼓代替铜鼓作为镇物。
就上述铜鼓传说来看,我国西南少数民族聚居区与汉族地区一样,在古代社会也曾流行以厌胜法禳除各种自然灾害的习俗,只不过,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群众在施行厌胜法消除虎患、蛇灾、旱灾、水患等自然灾害时,使用的镇物是具有地域特色,为该地区群众视为宝器或神器的铜鼓,这是与广大汉族地区所不同的。
综上所述,本人以为,从我国西南地区各民族的民间传说来看,在古代社会,铜鼓除了具有以往学者们所认为的娱乐、祭祀、贮贝、葬具、传信集众、战争助威、显示财富等方面的功能外,还经常在人们举行的禳除自然灾害的厌胜仪式中被作为镇物来使用,尤其是时常作为镇物被用来禳除水患。至于为什么从传说来看,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群众所举行的厌胜仪式多为禳除水患,本人以为,这当与南方江河纵横,雨水丰沛,在各种自然灾害中以水患最为经常有关。
铜鼓文化历史悠久,波及范围广大,具有重大的国际影响。目前,相关的研究虽已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仍有进一步深入的必要,自然也需要有更多的学者加入到这一研究队伍当中来。今本人作为一个民间文学研究者,就有关铜鼓的传说谈谈自己对古代社会铜鼓社会功能的认识,自知因孤陋寡闻,本人的浅见拙识有可能会贻笑于大方之家,但也算是为铜鼓文化的研究贡献一个新的视角吧。
原文载于:《广西民族研究》2010年第1期,注释已略去。
作者简介:陈金文,教授,博士生导师。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民间文学、民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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