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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西部苗族迁徙史诗非蚩尤时代苗族战争迁徙口碑史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7-01-01  作者:吴晓东

【内容提要】:本文认为西部苗族迁徙史诗反应的是苗族迁徙到彝族地区的时候与汉族的一系列战争,而不是反映蚩尤与黄帝的战争。史诗所反映的迁徙路线,也不是从黄河中下游迁徙到长江中下游流域,再西迁到目前的地方,或从长江中下游流域被窜到三危后,再从甘肃一带南下到目前的地理位置,而是反映了在彝族地区小范围内的,短距离的迁徙。

【关键词】:苗族迁徙、笃纳伊莫、浑水河、格蚩爷老


    笔者这里所说的西部苗族迁徙史诗是指流传于滇东北、黔西北的一系列迁徙史诗。目前这类史诗主要收录于以下四本书:一、苗青主编的《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二、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的《西部苗族古歌》(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年),三、田玉隆编注的《蚩尤研究资料选》(贵州民族出版社,1996年),四、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贵州分会翻印的《民间文学资料》第16集(1985年10月)。

    西部苗族与迁徙有关的史诗存在两大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也是两个最基本的问题。一、它反映的是什么时代的战争,是否是蚩尤时代的战争;二、它反映了苗族什么样的迁徙路线。目前,从文本的翻译整理以及一些相关的文章来看,大多数学者认为这些史诗反映的是蚩尤时代的苗族战争。其反映的迁徙路线是苗族从黄河中下游迁徙到长江中下游流域,再西迁到目前的地方。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西部苗族是被窜到西北三危的那一部分苗族,他们从甘肃一带再南下到目前的地理位置。具体观点主要有:1、史诗中多次出现地名直米利(Nzhil Mik Lik),认为这可能是直隶,也就是现在的河北。[i] 2、史诗中有一位英雄,叫格蚩爷老(Gid Chib yeul Laol),被认为是蚩尤。[ii] 3、史诗原文中出现一条叫dlix vangx dlix ndlod、dlix fangd lid aob ndlod、dlix aob ndlod aob shik、aob ndlod jik或dlix aob ndlob的河,意思是浑浊的河,被认为是黄河[iii]。4、史诗原文中出现一条叫ndus naf yik mol或naf yik mo的河,译为“笃纳伊莫”和“纳伊莫”,被认为是长江的中下游河段[iv]。5、史诗中多处说苗族原来生活在大平原(或平坝)上,被认为是中原一带的平原。6、史诗中多次出现抢夺苗族土地的人物或部落沙召觉地望,被认为是与蚩尤作战的黄帝或他的部落。正如伍新福先生在《中国苗族通史》中写道:“据笔者实地考察,滇东北和黔西北苗族至今仍广泛流传着关于蚩尤的古歌、传说。据传,远古的时候……首领格蚩爷老(即蚩尤)带领大家开田种地……后来格炎望自老(有时又叫‘沙召觉地望’,均系汉人首领,有说是炎帝,有说是黄帝),想抢站甘扎地坝平原,于是双方发生战争……格蚩爷老的子孙被迫搬家,迁到‘斗南一莫’(即‘大江边’,有说即长江边)。”[v] 笔者对这些观点持不同的看法,认为西部苗族史诗所反映的战争并不是蚩尤与黄帝的战争,而是苗族迁徙到彝族地区的时候与汉族的一系列战争;其反映的迁徙也只是到了彝族地区后小范围内的,短距离的迁徙,当然,当时的彝族地区要比目前的范围大一些,可能东及四川东部地区。

    这四部书籍对一些人名和地名的翻译所采用的汉字有所不同,甚至在同一本书中的不同篇章中也不一定统一。为尊重原文,本文在引文时不作改动。 

一、“纳伊莫”是彝语

    西部苗族迁徙史诗中所发生的战争、迁徙地点几乎都与笃纳伊莫江有关。例如《格耶爷老、格蚩爷老》描述了苗族首领格耶爷老、格蚩爷老在笃纳伊莫与格炎敖孜劳进行水战的场面,《则嘎老》讲述了苗族首领则嘎老率领苗民渡过笃纳伊莫,《嘎骚卯碧》讲述苗族首领嘎骚卯碧住在笃纳伊莫,并在那里指挥战斗,《格资爷老、格米爷老、爷觉毕考》也说三位苗族首领率领苗民来到了笃纳伊莫。为此,史诗中的笃纳伊莫江的地理位置,成了研究史诗的关键。那么,笃纳伊莫是哪一条河呢?

    有学者认为笃纳伊莫是黄河。夏扬先生在《〈涿鹿之战〉和蚩尤解——试答关于〈涿鹿之战〉的读者疑问》中写道:“另一个地方是‘相隔多那益慕(黄河)只有十七里’,再一个地方是‘格蚩爷老住在多那益慕岸边,只隔一早晨的路就可以走到河边’,指的是黄河以北的一个大平原,要确定它是什么地方也有一定困难,也是一个大概。”[vi] 从中我们可以知道夏扬先生认为多那益慕(笃纳伊莫)是黄河。

   有的学者认为笃纳伊莫指长江上游——金沙江。王廷芳先生在他翻译的《爷觉黎刀》中就直接将“笃纳伊莫”翻译为金沙江。[vii]

    有的学者更宽泛一点,认为笃纳伊莫指金沙江或长江。李璧生、韩绍纲、王建国在翻译《格自爷老——爷觉比考歌》时就将“斗南一莫”注释为“指金沙江或长江”。[viii]

    笔者在田野调查中了解到:笃纳伊莫这一词主要来自彝语,是彝语与苗族的组合。“纳伊”或“纳伊莫”是彝语,不是苗语,是彝族用彝语对金沙江/长江的称呼。“伊莫”是大河,“纳”是黑、青等意思。“笃”是苗语,是天、天边的意思。《西部苗族古歌》将笃纳伊莫解释为“两岸宽阔的大江”。在史诗中,大多数情况下直接把笃纳伊莫说成是一条河,有的地方也把笃纳伊莫说成平原(或平坝),有“笃纳伊莫是个大平原”的句子[ix],其实说的是笃纳伊莫两岸是很宽的平坝。在史诗中有时用“纳伊莫”,如在《嘎骚卯碧》中就只用“纳伊莫”[x],有时用“笃纳伊莫”。

    笔者认为,笃纳伊莫既然是苗族借自彝语,那么,它应该是苗族来到彝族地区以后才借的,所指的河段,应该是有彝族分布的长江河段,包括金沙江。彝族早期,其势力范围曾东及目前的重庆一带,所以,西部苗族史诗中的笃纳伊莫,指的应该是从重庆一带以上的长江河段。这里值得提出来的是,我们所理解的三苗渡过长江往南迁徙,是指在重庆以下的河段,在目前湖南、湖北一带。

    从一些史诗中我们也能确定笃纳伊莫在挨近彝族的地区,并不是泛指整个长江,或指湖南、湖北地区的长江河段。

   史诗《自夫劳的故事》分六部分,其中的第六部分“治理昭通坝”这样写道: 

自夫劳骑上草白神马,/来到宽宽的哩模坝。/……/沙兆玖帝敖从敖地来,/沙兆玖帝敖从沙地来,/他们看到坝子好,派出兵丁来侵扰。/黑压压兵丁开过来,/撵得彝家往外跑。/彝家老少向西迁徙,/迁到天边逋逋地方。/沙兆玖帝敖得了江山,/沙兆玖帝敖占得稳当。从此把彝家边界,/定在堵那依摸江边。[xi]  

    史诗说的是沙兆玖帝敖(沙蹈爵氐敖)与彝族的战争,沙兆玖帝敖把彝族赶往西部,并以堵那依摸(笃纳伊莫)江定为两族的边界,可见笃纳伊莫是在彝族地区。那么这一史诗里的笃纳伊莫具体在哪里的彝族地区呢?翻译整理者对以上这一段文字中的地名“哩模坝”注释为“昭通坝”。[xii] 由此可以推断,这一史诗里提到的笃纳伊莫河段是指离云南昭通不远的长江河段。

    在另一史诗《爷觉黎刀》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沙蹈爵氐敖阴谋又得逞,/强行霸占昭通坝,他们众多安家昭通坪。/慕、崩自老迁往笃直崩崩地以后,/他们起诉到朝廷。/斯米自老接状纸,斯米自老下判决:/以金沙江(注:原文为Ndus Naf Yik Mol,即“笃纳伊莫”)为慕、崩自老的地界,拿金沙江作沙敖疆域;疆域各管维持到千古。[xiii]  

   这段文字所说的与上段引文应是同一件事情,可以相互印证。译注者也给出了很关键的注释:1、慕自老:苗语音译,人名,系苗族对乌撒另一彝族领主之称谓。2、崩崩自老:慕自老:苗语音译,人名,系苗族对乌撒另一彝族领主之称谓。3、笃直崩崩地:苗语音译,地名,指金沙江岸高山地。4、斯米自老:苗语音译,人名,是苗族对当地领主主事人之称谓。[xiv] 从这些注释,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史诗里的笃纳伊莫位于云南昭通附近。

    史诗《泽嘎劳的故事》的一些描述也可以作为论据:

  笃纳伊莫大江宽,/渡江如何办?/泽嘎劳教人搓篾绳,/泽嘎劳教人做木筏,/教人做成斗形船。/男女老少过了江,/要到南方的天边去,/去到了与白白接壤的地方。[xv]

    这里讲述的是苗族首领泽嘎劳带领苗族渡笃纳伊莫江的经过,过了笃纳伊莫就是彝族地区。原文中的注释将“白白”解释为彝族[xvi]。

    在《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的“爱情故事篇”中,也有一篇提到笃纳伊莫的,叫《尼婆巴布和尼爷巴布》[xvii],说一对住在贵州威宁乌撒土司骚诺主地界的夫妻尼婆巴布和尼爷巴布,妻子尼婆巴布被土匪抢走了,丈夫尼爷巴布到处找,他横渡笃纳伊莫到达对岸,走遍彝族与汉族地区的村寨。发现原来妻子被掳为奴隶,后来他们两个逃跑,被奴隶主追赶,他们来到笃纳伊莫河岸边,尼爷巴布扯藤搭溜索;双双攀索溜过笃纳伊莫这边来。可能是这边不属于那位奴隶主的地界,他便不再追赶,从此,尼婆巴布和尼爷巴布重新一起生活。这首诗歌是一般的爱情故事诗,其中提到笃纳伊莫,可以确定诗中所指的笃纳伊莫河段的地理位置就在诗歌流传地区及其附近。诗歌是这样的:

 住在骚诺主地界/……/强盗土匪心最坏,/掳走了尼婆巴布/……/横渡笃纳伊莫达对岸,/走遍芒、敖各村寨/……/来到笃纳伊莫河岸边,/尼爷巴布扯藤搭溜索;/双双攀索溜过江,/过得笃纳伊莫这边来。

    翻译整理者对“芒、敖”作了这样的注释:“苗语音译,族名简称。芒,指彝族;敖,指汉族。”[xviii] 另外,在《苗家来到骚诺地》一篇中,也有关于骚诺的注释:“苗语音译,人名,系彝语‘苏诺’音转,意为领主之意,即原贵州威宁乌撒土司之名称;后以人名泛指地名,指今贵州省威宁自治县境内。 [xix]

    既然笃纳伊莫是指彝族地区的长江河段,那么,笃纳伊莫就不可能是长江在湖南、湖北的河段,史诗中发生在笃纳伊莫的战争也就不可能是蚩尤与黄帝战争的传说遗留。

 

 

二、被认为是黄河的浑水河离笃纳伊莫仅一百多里

    在西部苗族迁徙史诗中,还出现了一条浑水河,苗语叫法各异,分别有dlix vangx dlix ndlod、dlix fangd lid aob ndlod、dlix aob ndlod aob shik、aob ndlod jik和dlix aob ndlob,意思都是浑浊的河。很多学者认为这条河是黄河。如苗青先生说:“从作品中看,他们一开始都是集体从北方大平原迁出。经过三天三夜渡过了浑水河(黄河)以后,他们兵分两路迁徙。”[xx]《西部苗族古歌》将诗句“南面是条浑水河,南面是条红水河”的“浑水河、红水河”直接注释为“指黄河”。[xxi]

    在远古时代,黄河只叫“河”,并没有加一个“黄”字,那是因为它以前并不黄,后来生态恶化,黄河才变浑浊。公元前4世纪,它被称为“浊河”。公元前2世纪,即西汉的时候,它开始被称为“黄河”。那么,假设西部苗族迁徙史诗反应的是蚩尤被黄帝打败后苗族南迁的状况,那当时黄河也不应是黄的,也就不应该叫浑水河。

    以颜色来命名的河流很多,中国的浑水河到处都是,比如,就在史诗流传地区昭通地区的大关县就有一条叫黄水河的河流,它是洛泽河的支流,最后也流入长江。贵州有名的赤水河,也在这一地区。四川宜宾的东部,也有一条河叫黄沙河,彝族也曾分布在这些范围,苗族以前也可能从此迁徙而过。

   在西部苗族迁徙史诗中出现的那条浑水河非常挨近笃纳伊莫,不像黄河与长江那样相差千里之遥。《则嘎老》唱道:

  从天形成那时起,/大地已有了山川,/则嘎老已生息在大地上,/住在浑水河边甸方台、荡利莫平原。[xxii]

   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浑水河边有甸方台、荡利莫平原/平坝。而从另一史诗我们可以知道,荡利莫与笃纳伊莫很近,因为在荡利莫平原/平坝上有一个叫劳锢的城,而劳锢离笃纳伊莫很近。我们看:

  从天形成那时起,/地已有了自己的位置。/格武爷老、格诺爷老已有了住地,/住在中心地直米利[xxiii]荡利莫的劳锢。

  过去的事现在还知道,/知道格耶爷老当年住劳坞,/劳坞距笃纳伊莫十七里。/也知道格蚩爷老当时住劳锢,/劳坞劳锢相距一百二十里。[xxiv]

    史诗很明确地告诉我们,劳坞距笃纳伊莫十七里,劳坞劳锢相距一百二十里,那么,劳锢离笃纳伊莫最多也就140里。也就是说,荡利莫平坝离笃纳伊莫也就这个距离,荡利莫在浑水河边,那么,浑水离笃纳伊莫大概也就一百多公里。这与我们把浑水河理解为黄河,笃纳伊莫理解为长江中下游河段在地理位置上不相吻合。

《根支耶老劳、革缪耶劳和耶玖逼篙的故事》又这样写道:

  南面是条浑水河/南面是条红水河/浑水一片白茫茫/红水滔滔宽又阔/男女老少无法渡/男女老少无法过/耶玖逼篙来指挥/叫人吆猪去试渡/……/阿髦过了大河/来到笃纳伊莫/笃纳伊莫坝子宽/七天七夜走不完/……/笃纳伊莫大平坝/阿髦在此安下家/……/时间没多久/好地住不长/沙兆玖帝熬/追来占地方/……/阿髦南迁大江横/笃纳伊莫江面宽/……/阿髦继续走远方/来到仡佬族地界/来到颟德颟历诺地方。[xxv]  

    文中将“颟德颟历诺”注释为“彝族诺土司领地”。从这一史诗我们可以看到,苗族一渡过浑水河,便到了笃纳伊莫,同时也到了彝族与仡佬族的地界了。从上文我们已经知道,笃纳伊莫在彝族目前以及曾经分布的地方,这就是说,苗族过了这浑水河就到了这些地方,而不是古三苗居住的长江中下游地区。从这里我们可以推论,史诗中提及的这条浑水河,并非目前的黄河。

    另外,《迁徙——离开北方》里说,苗族渡过遨旺(译者注释为“黄河”[xxvi])后,就直接来到贵州地带了,而且是彝族地区,中间没有到过任何其他地方的描述:“我们来到北河、遨旺,/北河和遨旺的水,/无边无际地流过来/……/过河来的只有继续朝前赶,/走呀,走呀,脚走跛了,/……/我们在那里住了两三个月,/蕨芽吃光了挖蕨根,/树皮草根都吃光,/我们又爬上高山,/来到贵州地方。/……/土司的婆娘是一位彝族妇女,/她说我们本是一家人,/劝我们不要再东奔西跑。”[xxvii]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这两首史诗都说过了浑水河之后时间不长就来到彝族地区。前一首说“时间没多久”,后一首说“在那住了两三个月”。可我们知道,苗族在黄河以南的楚地居住的时间非常长久。这可证明史诗中的浑水河并非黄河。

 

 

三、格蚩爷老并非蚩尤

    在西部苗族迁徙史诗中,英雄祖先格蚩尤老/格蚩爷老是一位非常关键的人物,因为很多学者认为他就是九黎之首蚩尤[xxviii]。其实,“格”是词头,“蚩”是当地苗族杨姓的苗姓,“尤老”或“爷老”是对老人的称呼,不能简称为“蚩尤”。在所有西部苗族民间史诗的原文中,没有一例将“格蚩爷老”简称为“蚩尤”的,这说明,把格蚩爷老说成蚩尤,只是学者对文本的理解,而不是民间原本的传说。

    在史诗中,格蚩爷老的住地是就在笃纳伊莫的附近,也就是说,是在重庆一带以上的长江河段附近:

  在远古的时候,/格蚩爷老和他的子孙住在什么地方?/他们住在大地的中央,/那就是甘当底益棒大平原,/甘当底益棒是个好地方。/究竟甘当底益棒在什么地方?/在多那益慕一条岔河的中间,/这方土地多么肥美,/红稗小米处处都出产。/他们在这地方修盖了楼房,/高楼瓦房到处都布满。/格蚩爷老的子孙多么兴旺,/格蚩爷老住在多那益慕的岸边,/只隔一早上的路就可以到河边。[xxix]  

    《根爷耶劳与根蚩耶劳》也这样唱道:

  根炎敖孜劳,/从蔡塞咪夫氐过来了;/根炎敖孜劳渡过了大河,/来到了笃那依摸。/这里是根爷耶劳的地方,/这里是根蚩耶劳的家乡。[xxx]

    从前文引文“过去的事现在还知道,/知道格耶爷老当年住劳坞,/劳坞距笃纳伊莫十七里。/也知道格蚩爷老当时住劳锢,/劳坞劳锢相距一百二十里。/格蚩爷老开始住在嘎荡氐伊榜大平原,/那里有一条大河水拐七道弯”可以知道,格蚩爷老一开始居住在笃纳伊莫旁的嘎荡氐伊榜平坝,后来才迁徙到离笃纳伊莫稍远的劳锢,但劳锢离笃纳伊莫最多也就一百多里路。另外苗族首领嘎骚卯碧与格蚩爷老是同时代的人,还与格蚩爷老并肩作战过,他也是生活在笃纳伊莫江边:“嘎骚卯碧住在什么地方?/住在笃纳伊莫平原上。”[xxxi] 这也说明了格蚩爷老不可能是远在黄河下游的九黎之首蚩尤。

    另外,格蚩爷老指挥的战争,是在笃纳伊莫的水战,与历史上的涿鹿之战很不一样。如在《格耶爷老、格蚩爷老》一文中写道:

  他们牵起绳索来渡笃纳伊莫,/他们拉起篾索来渡笃纳伊莫。/木筏水面漂,/木船水上行;/船上装满格炎敖自劳的兵将,/像是蚂蚁成群来攻营,/来势如同撒糠黑沉沉。/格耶爷老、格蚩爷老提起骑鞍出营门,/骑鞍套在马背上,/跃马扬鞭去布阵;[xxxii]

    退一步说,即使笃纳伊莫包括长江中下游的河段,历史上的蚩尤也未曾在长江中下游及其沿岸的古三苗地指挥过战争,目前还没有任何文献能证明九黎曾在湖南、湖北长江河段一带活动。

 

 

四、关于骆驼与迁徙路线

    西部苗族迁徙史诗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它所反映的西部苗族的迁徙路线,有学者认为西部苗族是被窜到西北三危的那一部分苗族后裔,他们从甘肃一带南下到目前的地理位置。这这种观点的得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西部苗族迁徙史诗的汉语译文中出现了“牦牛”、“骆驼”等词汇。史诗《则嘎老》描写道:  

Zieb Ghak Laol mangs nghaf niux ncid gos dif aob,/Zieb Ghak Laol mangs nghaf niux ncid zhaid zhangd ghaob;/Niux ncid shit jiox dib yas,/Jix guk niux ncad ndros zhaid ghaob jik。

则嘎老赶起骆驼来渡水,/又赶骆驼去把粮种驮;/骆驼不耕地,/牦牛也驮粮。[xxxiii]

    通过原文与译文的对比,我们不难看出,“牦牛”是对西部苗语中“niux ncad”的翻译,而“骆驼”是对西部苗语中“niux ncib”一词的翻译,niux是牛的意思,ncib 、ncad是须、毛的意思。都是用来修饰牛(niux)的,niux ncib 与niux ncad是同一种动物,指的是多毛的牛。将其中之一翻译为骆驼,并不准确。另外,这种动物在彝族地区有存在,这更证明了这种翻译的不准确性。再看史诗《格自则力刀》:

    大地形成时就有格间地,/格间地有格自则力刀生息。/……/格自则力刀喂养着绵羊(yangx ncad),/格自则力刀喂养着牦牛(niux ncib);/牦牛(niux ncib)骆驼(niux ncad)放满格间坝,/棉花种满格间坪。/沙蹈爵氐敖见了眼睛红/沙敖派兵来掠夺;/格自则力刀实难忍,/他只好寻路外迁走。/……/迁到笃直崇山岭,/没住好久又迁出。/迁到辅处出水洞。/兴隆河从西边淌过来,/……/迁慕自老和崩崩自老辖地来,就在慕、崩自老地住下。格自则力刀问慕、崩自老:/你们的山岭能否给我放牛羊?/慕、崩自老商议回答道:/在此放牧能否分点牦牛(niux ncib)骆驼(niux ncad)给我们?/格自则力刀开口答:/同意分些牦牛(niux ncib)骆驼(niux ncad)给你们。/慕、崩自老答复道:/这样你们住下来,/住在辅处、兴隆两河沟,/住在牛吃水河谷。[xxxiv]

   我们先来看看原文与译文的对照,在这一文本中,译者将niux ncib翻译为牦牛,将niux ncad翻译为骆驼,与前面引文的翻译正好相反。很明显,这必然会有一处翻译是错误的。

   翻译整理者对一些地名做了注释,即:1、笃直崇山岭:指贵州省威宁自治县的最高峰一带,苗语称此地为阿直笃那鲁。2、辅处出水洞:在贵州省威宁自治县境内,即辅处河的发源地。3、兴隆河:在贵州省威宁自治县境内,发源于兴隆厂。4、牛吃水:辅处河与兴隆河汇集处。[xxxv]

   这段史诗中出现的地名非常具体而清晰,就在贵州威宁的兴隆河一带。史诗讲述苗族首领格自则力刀带领苗民迁徙到这一地带时与当地彝族土司谈判讲条件的情形。土司让他们居住在他管辖的土地上,但他们必须给他缴纳一些niux ncib与niux ncad。假设niux ncib或niux ncad骆驼,那它出现在大西北尚可接受,可史诗中这些所谓的骆驼却出现在贵州的威宁一带,而且是长期放养,并向彝族土司上缴,这就难于让人相信了,人们不免会问:苗族有这样的历史吗?

   再看《西部苗族古歌》中的《泽嘎老的故事》,有这样一段原文:

Zeib Ghak Laol mas nghaf niux ncib gof dif aob,/ Zeib Ghak Laol mas nghaf niux ncib zhaid zhangd ghaob/niux ncib shit jiox dib yas,/jil gul niux ncib ndros zhaid ghaob jil.

    这一段苗文史诗被翻译成:

泽嘎老吆赶背上有峰的牛渡河,/泽嘎老吆赶长毛的牛渡河。/背上有峰的牛不会耕田,/它只会吧种子驮到地边。[xxxvi]

    显然,“背上有峰的牛”是对niux ncib的翻译,niux是“牛”,ncib是“樱子”、“须”、“粗毛”的意思,比如指玉米的须,红樱枪上的樱子等。将其翻译为“背上有峰的”显然不准确。

    关键词的翻译的错误起到的引导作用很明显,很多学者都把西部史诗出现骆驼作为西部苗族是从甘肃一带南下而来的的观点的论据,例如苗青先生在《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的序言中写到:“这以后,作品出现了骆驼、牦牛、绵羊等一类动物……说明这一支队伍已经迁入了大西北的高寒山区了。据有关史料考证,这支队伍,当时迁到了甘肃一带。”[xxxvii]

 

 

五、关于平原、直米利问题

    史诗中出现的“平原”一词是对苗语“ ndrangl ”的翻译,这一词也可以翻译为“平坝”。比较早的文本就多翻译成“平坝”,如《西部苗族古歌》中收集的《根乌耶劳、根挪耶劳的故事》就将直米利称为平坝:“根乌耶劳、根挪耶劳演习时,/部队摆满旨密立三片平坝。”[xxxviii] “阿髦来到旨密立大平坝,/旨密立坝子平坦坦,/宛如一扇大簸箕。”[xxxix] 时间稍后的文本就多翻译为平原,《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中的《格武爷老、格诺爷老》是《根乌耶劳、根挪耶劳的故事》的异文,但对直米利的称呼就由平坝变成了平原:“格武爷老、格诺爷老雨天练兵不歇息,/格武爷老、格诺爷老晴天练兵不间断……练兵场上插靶子,/插在直米利三个平原上……兵将布满直米利三个平原”。至于翻译为“平坝”恰当还是翻译为“平原”恰当,应根据根据苗族是否曾居住在北方大平原来判断,但我们不能根据史诗汉文译文中出现“平原”这个词来推测苗族曾居住在北方大平原。

    也有学者认为西部苗族迁徙史诗中的地名直米利是指河北以前的称谓直隶,从而证明苗族来自黄河以北。其实,“直隶”是一后起的名称,蚩尤时代河北地区不叫直隶。夏禹时,河北为中国的九洲之一。春秋战国时,北部属燕国,南部属晋国,故有“燕赵”之称。秦时设多郡。汉设幽冀二州。三国归魏辖。晋仍设二州。唐为河北道。宋为东、西路。元称中书省。明改北直隶省。清称直隶省。1928年始称河北省。也就是说,直隶这一名称,是从明代才开始出现的。明代,苗族与河北地区几乎没有任何迁徙上的关系了。

    从西部苗族迁徙史诗的一些篇章中可以看出,直米利是挨近笃纳伊莫的一块平坝,《格乌爷老和格挪爷老歌(二)》唱道:

    格乌爷老和格挪爷老,/吩咐兵马埋伏,/命令士卒防守,/在那直米力的关卡,/在那当里木的平原上,/在那斗南一莫的渡口,/等待着敌兵的到来。[xl]

    史诗很明显地显示,直米力的关卡与斗南一莫的渡口是处在同一战场。另外一首史诗唱道:

    天开始形成的时候,/地已有了自己的位置。/格武爷老、格诺爷老已有了住地,/住在中心地直米利、荡利莫平原的劳锢;[xli]

    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劳锢是在中心地直米利、荡利莫上,从别的诗句,我们还可以知道,劳锢也在笃纳伊莫平原上,即上文所引的诗句:“他们眼睁睁地盯住了劳坞,/他们恶狠狠地要争夺劳锢,/他们要来侵占纳伊莫平原。”因此我们可以推断,直米利并非河北以前的称谓直隶。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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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田玉隆编注:《蚩尤研究资料选》第109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6年。

[i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11、75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iii]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131页,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年。

[iv]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132页,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年。

[v] 伍新福:《中国苗族通史》第22、23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9年。

[vi] 田玉隆编注:《蚩尤研究资料选》第174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6年。

[vi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172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viii]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贵州分会翻印:《民间文学资料》第16集,第59,1985年。

[ix]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113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114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i]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333页,云南民族出版社。

[xii]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331页,云南民族出版社。

[xii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172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iv]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172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v]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154页,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年。

[xvi]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154页,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年。

[xvi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385~389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vii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387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ix]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188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24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i]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131页,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年。

[xxi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64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ii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99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iv]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85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v]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131~135页,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年。

[xxvi] 田玉隆:《蚩尤研究资料选》第166页,贵州出版社,1996年。

[xxvii] 田玉隆:《蚩尤研究资料选》第165页,贵州出版社,1996年。

[xxvii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75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ix] 田玉隆:《蚩尤研究资料选》第149~150页,贵州出版社,1996年。

[xxx]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146页,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年。

[xxx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113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xi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87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xii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65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xiv]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176、177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xv]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177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xvi]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151页,云南民族出版社。

[xxxvi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21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xxxviii]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185页,云南民族出版社。

[xxxix]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西部苗族古歌》第171页,云南民族出版社。

[xl]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贵州分会翻印的《民间文学资料》第16集第76页。内部印刷。

[xli] 苗青主编:《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2)第99页,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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