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咒之术是人类最原始的巫术之一,中国古代各民族也普遍存在着对祝咒的信仰。究彝人鬼灵信仰之实质,我们可以见出:在远古时期,彝人先民的生存焦虑在于人自身的生存和繁衍。而大自然蘼常反覆,生活颠顿风险,人们皆以为“鬼劳我以形,”“鬼厄我以遇”,人生坎坷,世路崎岖,皆由不可捉摸的鬼灵和神灵所为。在人的主观能力与客观世界自然力以及社会生产力的比差相当悬殊的情况下,彝人通过巫术祝咒等有形活动,激发并增强对自身能力的认识与信心,且笃信通过自己的巫术手段可以达到征服自然的目的。这种对巫术咒符、对祝咒语言的信力,反映着彝人早期的原始心态和对客观世界的控制意识。随着彝族原生宗教的系统化发展,祝咒仪式的日趋繁复和琐细,祝咒诵词也充分发展,相应地出现了与仪式功能与祝咒对象相同步的各种巫祭咒符与各类宗教咒经。
彝人俗信灾祸疾病的产生都是因鬼魂缠绕、凶兆降临、冤愆作祟等原因所致。为五谷丰登、人畜安康,人们就要延请毕摩诵经作法以解各种天灾人祸。大凡祝咒经诗与神图鬼板一般都用于驱鬼禳灾、祛病逐疫、祓污除秽等仪式上,其思想指归都在于驱鬼祈福,其实践方式往往就是通过毕摩之口诵念有着“神语”魔力的祝咒经诗,加之具体的与神鬼可以产生“互渗”的仪式行为──制鬼作符,便可转危为安,化险为夷,或防患于未然。
病疫和死亡是人类面临的最大疾苦,在彝人的观念里,人们遭遇此等不幸,皆为鬼怪所为,即所谓“百病源于鬼祟”。在毕摩的宗教活动中便产生了分门别类的咒鬼仪式,反映在经籍文献中即形成了大量的咒鬼祈祝诗篇,反映在仪式道具上便是形形色色的巫术咒符。凉山彝族的咒仪林林总总,分门别类,不胜枚举。常见的咒仪有这样几种:“晓补”──春季反咒仪式;“吉觉”──秋季转咒仪式;“伊茨纳巴”──冬季咒鬼招魂;“涅茨日毕”──咒鬼仪式;“措日毕”──咒人仪式;其中咒鬼仪式又因所咒的具体对象不同而分门别类,如“确洛毕”──送“确洛”(致使小孩夭折、大人生病的缠身鬼);“涅日比尔毕”──诱送“涅日”和“比尔”(未婚女子死后变成涅日鬼,未婚男子死后变成比尔鬼);“博斯卜洛毕”(又名“博俄毕”)──送病鬼(九种使人久病不愈的病鬼);“斯则色则几”──送“则”(使人致哑的一种鬼);“施儿寄”──送“施色鬼”(风湿病鬼、头痛病鬼等小病鬼)等等。而美姑彝族咒鬼仪式的概称就是“涅茨日毕”,“涅茨”是一个集合名词,即代表所有的鬼;“日”为咒仪的一种形式,“毕”即为毕摩诵经之意。“涅茨日毕”只能在冬季举行,因为毕摩行此仪式时,要延请各路神祗来助法,会把风神、雨神也召请来,如果夏季举行就会引起暴雨而易导致山洪之灾,故必须冬季举行。“涅茨日毕”根据毕摩的占卜,来决定仪式需要的时间和牺牲,并选择具体的日期。一般小型的咒仪只需一夜,如咒病魔──“阿色阿布”;中型的咒仪要二至三天,如咒缠身鬼“确洛”和“阿萨”;大型的咒仪长达九天,如咒大鬼“尼木渥普”(使人久病不愈的鬼,如肺结核及不治之症)。
诵读咒经是凉山彝族毕摩举行各种咒仪上的语言巫术行为。不论何种咒仪,毕摩都要先诵《涅茨波帕》(鬼的起源经),经诗中把一切鬼的来源都归结为那位由獐子变身而来的彝族美女紫孜妮楂所为,所以该经又名《紫孜妮楂》。《紫孜妮楂》作为一部咒经和一个典型的宗教“鬼话”,广泛流传在大小凉山彝区,从其神话般的故事情节和浪漫的艺术风格而言,它不失为一部优美的祝咒经诗。接着毕摩便根据咒仪的诅咒对象而分别诵读不同的咒经,如《丝尔寄经》是凉山彝族毕摩在送风湿病鬼(丝尔鬼)仪式上使用的经书,其中的祝咒经诗别具特色,经诗一开始便祈请毕摩的护法神和毕摩的历代祖神来护助咒仪。
在凉山彝族文献的传统分类法中,往往将毕摩的宗教经籍分为尼术类(斋祭经类)、库色类(占卜经类)和斯吉类(驱咒禳祓经类),祝咒经诗大多流存于斯吉类经籍中。彝区各地的彝文祝咒经诗都十分丰富,分类不尽相同。一般都从诅咒对象上划分为两个大类,即咒人经和咒鬼经。笔者在美姑进行田野调查时,就此向美姑著名世袭毕摩曲比索莫老人(80岁)作过专门调查,其“毕补措茨”(毕摩谱牒)长达132余代。老人的家传经书在文革劫难中遭没收焚毁之遇后,现尚存一百余卷,老人将之分为措毕(送灵)、晓补(反咒)、措日措茨(咒人咒鬼)、乌哦丕(治病)、尼日毕(咒未婚女鬼)、库色特伊(命书)、哟丕基(占卜)等几个大类,其中祝咒经诗占了相当的一部分。据老人讲,过去凉山毕摩的祝咒经诗十分丰富,他们这个家支世传的祝咒经诗就有以下十三类册:⑴《措日哈木列》,系咒人经,以人血写成的祝咒经诗;⑵《尼阿洛立则》,速死经,起咒后两天内必死经;⑶《阿居苏木涅》,用狐狸血写成的祝咒经诗;⑷《甲谷车达则》,用鹿血写成的祝咒经诗;⑸《武狄伟沙则》,以豺狼血写成的祝咒经诗;⑹《纳里尔格约则》,以活狮血写成的祝咒经诗;⑺《索塔瓦来则》,以岩鹰等三类飞禽的血写成的祝咒经诗;⑻《德尔苏俄则》,狐狸叫一声对方绝九代经;⑼《吉斯丕之则》,以无尾黄蜂的刺蘸血写成的祝咒经诗;⑽《曲布卡哈则》,大毕摩曲布的圣语神言祝咒经诗;⑾《别尔瓦木几》,以神兽的血写成的祝咒经诗;⑿《协黑特伊》,反箭防咒经诗;⒀《惹克特伊》,反咒经诗。
以上十三类册祝咒经诗中的⑴、⑵两类效力最强,平日不能放于家中,只能藏于山岩上,在用其它祝咒经诗无效时方可使用。从上所述,这些祝咒经诗名目大多来源于交感巫术,其中或以飞禽猛兽之血书咒语,或以黄蜂利刺写咒文,或以利箭狐鸣为咒兆,或以大毕神言为灵语,我们即使不深究其具体内容和咒仪,也能窥见其中的巫术心理及对语言魔力的崇拜。这种思想构成了祝咒之术的心理土壤,也促成了咒鬼仪式的长期沿传和发展。
彝文古籍中的咒经(现藏于华盛顿大学博克博物馆)
从宏观角度来考察毕摩的各类咒仪,不外乎包括诅咒和祈祝两个方面的内涵,而在具体的仪式环节中,这两方面的内容往往又是交织在一起的,难以分解开来。从祝咒对象来看,笔者认为咒鬼类仪式的产生和形成要早于咒人类仪式;后者是随着彝族社会的分化和发展,随着奴隶制战争和征伐迭起迭复的现实需要而出现的,是原始诅咒的支配对象从超自然物转向社会的产物。咒术和仪式的不断完备带来了祝咒经诗的系统化和神图鬼像的丰富化,在毕摩经籍中我们还能看到许多诗画合璧的篇章。不论怎样,即使到了今天,各种咒仪和咒经致善去恶的两重功效始终是统一为一体的,且没有发生内涵本质上的变化,仍保存着彝族咒仪的原生形态和巫祭造型的基本特征。
究其宗教之性质,咒仪无疑是原始宗教中的黑色巫术。巫术仪式与祭祀仪式是原始宗教的两大实践手段,人们通过这两大手段以幻想控制或祈求超自然力来满足自身无力实现的愿望。两种手段的主要区别是:祭祀仪式以祈求超自然力恩赐为主;巫术仪式以强制与控驭超自然力为主。以美姑为中心的义诺彝区,每年都有三大季节性仪式:春季反咒、秋季转咒、冬季招魂,均以咒鬼、驱鬼为目的,属于“白色巫术”(white magic)范畴,是凉山彝族原始宗教活动的重要表现方式。
199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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