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很古的时候,在天和地的中间,在大地的中央,有一个终年被一团团红云和一片片白云掩映着的地方,天上的神,地上的人,只有在红云和白云交替的时候,才能看得见这个美丽而神奇的地方。这个被称为 “苏祖” 的地方,就是巴布凉山。
1992 年初春,我为完成国家社会科学青年基金的研究课题,从首都北京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凉山,选择彝族传统文化保持得最为深厚的腹心地区 ── 美姑县开始了为期四月的田野定点调查。作为本族人研究本族文化,在学术上被称为 “ 本位研究 ” 或 “ 自观研究 ” ,其最难避免的调查失焦就是对自己所熟悉的文化现象熟视无睹。在凉山生、在凉山长的我,初到巴布腹地时还是有些漠然,尽管有详尽的调查提纲,但几天过去之后,发现自己一无所获,十分懊丧。直到有一天在下乡的途中,我这被铁锈锈住似的感觉突然被深深触动了……
那天,我坐早班车前往维其古(天鹅之乡)。须臾之间,车出县城便爬上了蜿蜒盘回的山道。是时天色微明,河水上流动着乳白色的、湿意颇浓的晨雾,山坡上的村寨影影绰绰,远处的山峦也在朦胧中依稀可见。溢满兰花草烟味的中巴车时疾时缓地前行在树冠之间,就在这种黎明昧爽之中,有一种发现在瞬间突破了感觉的滞重:雾气缭绕下的一簇簇树叶反射着破晓微颤的晨光,就在光的影动中,我看见一排排树干上有草绳捆着的一块块木板。 “ 哪是什么? ” 我脱口而出,身边的一位白发长者带着诡谲的目光告诉我说: “ 那是鬼板 ” ,接着他便口若悬河地讲起了一个关于鬼起源的神话 ── 《紫孜妮楂》:
天地混沌渐分明,六个太阳七个月亮的时代已经过去。雄鸡鸣晓,云雀飞旋,天色渐亮,在彝族贵族首领阿基君长的领地,小伙子们吆喝着猎狗踏上出猎的山路,向森林走去。随着一声狗吠,一只花白色的獐子被撵出了竹林。白獐在奔逃途中,碰上了举世闻名的英雄 ---- 阿基君长的武士罕依滇古,不论白獐怎么请求和劝说,还是挡不住罕依滇古的射杀之箭,白獐被射中,箭折其颈,直穿其尾。人们跑到白獐倒下的地方却不见白獐的影子,这时人们听到前方有猎狗的吠声,便顺着声音前去查看,发现猎狗群正围着一棵开着红花的大树在叫。罕依滇古认为这棵树中藏有东西,他连忙拉弓搭箭向树射去,树枝被射落了一枝后就不见了,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她就是容貌漂亮无比的紫孜妮楂。
一天,另一个部落的彝族贵族首领兹阿维尼库带着猎犬进山寻猎,与紫孜妮楂不期而遇,一见钟情,紫孜妮楂跟随阿维尼库来到他的部落寨子,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第一年紫孜妮楂是一位花容月貌的美妻,第二年紫孜妮楂是一位聪慧能干的贤妻,但到第三年,紫孜妮楂开始变了,变得凶恶无情,寨子里开始莫名其妙地连续死人。第四年后阿维尼库生了病。一天他询问紫孜妮楂的家世和来历,她如实地告诉了阿维尼库。阿维尼库听后大为惶恐,开始谋计整治紫孜妮楂,便佯装病重。紫孜妮楂为了给阿维尼库治病,一天,变成一只赤羽的山鹞,瞬息间飞到大海中的小岛上寻回天鹅蛋;一天,变成一只花斑的豺狼,转眼飞上高耸的大山,钻入黑熊的胸腔取回熊胆;一天,变成一只水獭,一溜烟潜入江底找回鱼心 …… ,但均无疗效。一天,阿维尼库说除了武则洛曲(即四川境内的贡嘎山)雪山顶上的白雪能够治好他的病以外,什么也救不了他了。紫孜妮楂救夫心切,便决定不论怎样也要去千里以外那关隘重重的雪山采雪。
紫孜妮楂出门后,阿维尼库随即请来了寨头的九十位毕摩(祭司)和寨尾的七十位苏尼(巫师)在家中念经作法。而此时紫孜妮楂已历尽千辛万苦,正从雪山归来的途中,因毕摩、苏尼的诅咒她慢慢变成了一只灰白身褐红尾的山羊,而她为阿维尼库采来的雪还夹在蹄缝中、卷在皮毛里、藏在耳孔中,裹在犄角上 …… 即使知道自己性命将绝,也要驾着风从雪山上往回飞。她要把雪送回来,表达她对阿维尼库至死不渝的爱情。而阿维尼库又遣来九十个男青年,用箭射杀精疲力竭的山羊,并将它捆缚起来打入山头的崖洞里。没过多久,紫孜妮楂变成的山羊从崖洞里被水冲到河中,落入 乌撒 君长家的三个牧人在河里布设的接鱼笼里后,被不知情的人们剥皮而食。结果,吃了紫孜妮楂变成的山羊而致死的人,又都变成了到处害人的鬼,乌撒拉且、维勒吉足、果足吉木、笃比吉萨 …… 等部落支系的彝人都被这些紫孜妮楂变来的鬼给害尽了,各部落的毕摩、苏尼都在诅咒紫孜妮楂,千咒万诅,都说鬼的来源是紫孜妮楂。
神话讲完后,老人接着说,从此彝家延请祭司毕摩来举行咒鬼仪式都要选用山羊作为咒牲,并在木板上书画各类鬼的形象加以诅咒,所以称为 “ 鬼板 ” ,并将之送往通向鬼山德布洛莫(在甘洛县境内)的山道旁,以示将鬼驱送回鬼域。在祭司毕摩的彝文经籍中还有一部《咒鬼经》,又名《紫孜妮楂》,以五言兼以七言的诗体形式广泛流传于大小凉山彝区。该经即讲述 “ 鬼 ” 的起源,因为按彝族宗教仪轨,咒鬼必先叙述 “ 鬼 ” 源。听了这个古老的神话,我深深地沉浸在这个爱情悲剧之中,虽然彝人认为 “ 美女附妖灵 ” ,痴情的美女成了鬼之妣娥,但我还是为她至死不渝地忠贞于爱情而喟叹不已。
从内涵上看,《紫孜妮楂》是一部怪、力、乱、神的宗教 “ 鬼话 ”---- 鬼的起源,同时也是一篇感人至深的爱情佳话 ---- 人鬼之情。怎样来看待这部作品的内容价值呢?首先,作品是彝族原始宗教祭司关于鬼的起源的诗性阐释,以述源的方式,仿佛是 “ 事实 ” 般地叙说了万鬼之源 ---- 一个由白獐变成的美女紫孜妮楂。显而易见,这是一篇关于 “ 鬼 ” 的神话叙事长诗,仅仅从女主人公紫孜妮楂的 “ 变身 ” 来看,其神话色彩颇为浓厚的幻想性叙事特征就已经十分显然。其次,在彝族原始宗教中为什么把如此美丽、聪慧、对爱情坚贞不渝的彝家女子,说成是人人惧怕并拒之千里的 “ 鬼 ” 之妣娥呢?如果我们仅从表层上看,这反映出彝族原始宗教中的 “ 女性不洁观 ” ,也反映出彝族民间心性中的一种俗信, “ 美女附妖灵 ” ,美女即妖女,美女的魂极易被鬼精灵缠住而变成 “ 活鬼 ” ,一般认为她们会给外人带去病症和灾祸,故不能随便走家串户。加之,彝谚有云: “ 獐麂后盾是森林,姑娘后盾是娘家; ”“ 贤女依凭的是生育魂,圣男倚靠的是护身魂 ” 。紫孜妮楂固然貌美聪慧,却没有强大的 “ 娘家 ” 作后盾;与阿维尼库同居数年仍无生育,这样在彝族传统社会必不受重,或遭鄙弃,或招诽谤。
但从深层上来作分析则有两种途径:一者,在远古的神祇中,鬼多为女性,神则多为男性,实质上这是母权制逐步向父权制过渡的特定历史时期,男女两性之间勃 争衡的余音远唱;二者,彝族民间有种种关于紫孜妮楂的传说,基本情节与毕摩经籍是一致的,经有关学者研究,认为经书和民间传说中所描述和记载的几个人物如兹密阿基、罕依滇古、默克达则和阿维尼库都是东汉时期的彝族历史人物,兹密阿基君长即妥阿哲(属六祖默部后裔德施氏),其部落后裔以其名命名为阿哲部,享誉天下的英雄罕依滇古是其武将,曾跟随他征战几十年,最后因其谋臣默克达则的暗害而死于悲凉之中,彝人在火塘上方立起锅庄石,以标识对这位英雄的纪念。也有传说认为乌撒(德布氏)部和其他几个先民部落之间曾发生过为争夺美女紫孜妮楂而大动干戈的部落械斗事件,其中某个部落施毒于山羊而害死了其他部落的许多人。如果说传说中的确有历史的影子,那么这篇祝咒经诗产生的历史背景也就可以如此解释:因争夺紫孜妮楂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部落发生械斗性质的战争,由于各方都有许多彝人死于这场械斗而变成了鬼。因为在彝人的信仰观念中,人死之后或成为祖灵,或成为鬼灵取决于死亡性质的正常和非正常,战争中丧命者属非正常死亡,其灵魂无疑会变成荒野上四处游荡并作祟于生者的鬼。故而将造成战争的原因 ---- 美丽的紫孜妮楂也视为鬼源了。那么,这篇祝咒叙事长诗以其想象或幻想的方式,融神话和现实为一体,并附着上一定历史时期的史事传说,曲折地反映了远古时期彝族社会此起彼伏、 “ 衔冤则世代相累 ” 的血族械斗和部落战争,给紫孜妮楂造成厄运的正是战争和武力。
树桠上的鬼板
一到目的地,我便急不可待地请刚认识的彝家小伙史铁跟我去拣鬼板。那知史铁一听便面露怯色,他为难地说: “ 不行,鬼板不能碰,甚至都不能看,否则鬼会附身作祟,给人带来灾难。 ” 我执意要去,史铁勉强跟在我身后。不知为什么,就在我伸手去够那树桠间的木板时,一种莫名的冷颤从指间传入身体。我本能地缩回了手,回头望着站得远远的史铁,一时不知所措。史铁不紧不慢地甩出一句话: “ 你这是违犯山里的禁忌。 ” 我还是不想空手而归,终于鼓起勇气解开了草绳,两块粘连着血迹和鸡毛的木板滑落到地上,我俯身细看,只见木板上用血画着几个小人的模样,还有鸡和羊一类的动物形象。这时,过路的几个山民发出 “ 啧啧 ” 的惊呼,随即便向地面连吐几口唾沫,以迅疾的步子仓惶离去。史铁说这是为了避免鬼跟随他们。回到住地,史铁再三嘱咐我不能把鬼板拿进房间,随即找出一堆报纸让我把拣回的鬼板裹起来,放在屋外的墙脚下。一个多星期后,我返回县城。临走时,史铁特别认真地告诫我: “ 千万不能让司机或乘客发现你带着鬼板乘车,否则一定会把你赶下车的。 ” 我小心翼翼地用报纸把鬼板包了又包,藏进行李。尽管一路上忐忑不安地唯恐泄露了包中的秘密,但这一次 “ 犯忌 ” 使我收获到了我视如珍藏的五块鬼板。
因了这次颇为神秘的体验和经历,我颖悟到了改进调查方法的某种启示:这是一方万里无云的山野,心之巢窠不应再有既往记忆落下的影子。也许那瞬间的感悟只是季节里的阵雨,但寂寥的山原已因之闪烁出深藏未知的湿亮。
把调查定位于彝人的鬼灵信仰与祝咒仪式后,我只身在山里的日子也开始有了一种特别的色彩。我从画鬼板进而发现了扎草鬼、塑泥鬼、雕祖灵、绘神图、制剪纸等毕摩仪式中的巫祭造型手段,便开始认真地追寻山里人的万物有灵观念与鬼神崇拜,严肃地思考每一块神图鬼板上所凝结的文化内涵与民间心意。此后在美姑,我最深的感触便是每天都处于激动之中,每到一寨、每访一户都能找到调查的兴奋点。也许是由于我对 “ 鬼 ” 的痴迷与执着,山里的乡亲们渐渐不再避讳谈说 “ 鬼 ” 了,并给了我一个特别的名字 ── “ 巴莫鬼 ” 。
199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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