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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舒宪]典范转移:从民族文学到文学人类学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0-05-11  作者:叶舒宪
  自现代主义文学在20世纪兴起以来,在知识全球化进程的强烈作用下,世界各国的文艺创作出现了一种引人注目的汇通性大趋势和全新景观,可以简略地概括为“从民族文学到文学人类学”。这种新趋势在进入21世纪后有愈演愈烈和加速蔓延的迹象,值得创作界和理论工作者给予及时的关注和研究,从中获取某种具有前瞻性的世界文化思潮走向的洞察力和判断力。

  在19世纪末期,比较文学和文化人类学两个学科大约同时在欧洲学界脱颖而出。在此之前,文学写作和文学批评大体上是以母语和祖国为基本界限的。换言之,那个时代虽然也有少数人朦胧意识到一种“世界文学”的存在,但是绝大多数作家和批评家的视野还是局限于本国本民族的相对封闭范围里。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展开,经过比较文学和文化人类学这两门学科的开拓和知识洗礼,从民族文学走向比较文学,进而又迈向文学人类学的自觉意识,逐渐在一批具有跨国、跨文化生存经历的先锋性作家艺术家那里孕育成形,在创作中催生出特色鲜明的“人类学想象”景观,并且通过文学和戏剧、影视等艺术格式多种渠道相互影响,大有全面挑战传统的“民族文学”狭小眼界,形成一种将多元文化元素有机融合再造的创作大潮。当下,在卡梅隆沉潜十五载打造的惊世之作——电影《阿凡达》风靡全球文化产业市场之际,回顾和梳理从民族文学到文学人类学的知识格局和想象景观大变革,对于理解此类富有人类学意义的新作品,就显得尤为必要和迫切。

  《阿凡达》将人类学所关注的原始人类作为反思现代文明弊端的镜子。这种“文化并置”式的表现方式,直接来自现代主义文学的经典作品。现代主义在小说方面的代表人物乔伊斯,不仅将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金枝》一书所揭示的原始文化主题——永恒轮回的神话,作为小说《芬尼根的觉醒》的结构要素,让历史本身以不断重复的形式得以展开:同样的人物、事件和机构会以不同的面目反复出现,甚至让书中出现数以百计的历史人物的名字,让读者感到是在重新经历人类往昔走过来的历程。熟悉《金枝》的读者还会在乔伊斯的笔下看到众多的取自弗雷泽大著的原始意象、象征和主题。例如,有关性、死亡、永生和法则的观念如何贯穿在整个人类宗教史的表现之中。与乔伊斯相对应,现代主义在诗歌方面的第一号代表无疑是T.S。艾略特。其里程碑式的代表作《荒原》一开篇就注明“本诗的灵感首先来源于弗雷泽的《金枝》和杰西·韦斯顿的《从仪式到传奇》。”那正是在人类学和文学之间架设沟通桥梁的两部经典。加拿大批评理论家弗莱认为《金枝》就是开启文学人类学批评的永恒典范。艾略特的长诗怎样将跨文化比较的题材和母题按照文化并置和对照的方式加以呈现,使得现代主义诗歌有别于19世纪诗歌传统,批评界已有充分的揭示。这一技巧正是他从人类学著述中学到的。像西方中世纪的圣杯传奇和东方智慧经典《薄伽梵歌》的对应,还有原始部落社会杀死树灵的仪式等,统统被组合到诗歌意象整体中。

  进入新世纪以来,彰显文学人类学宗旨的创作潮流,伴随着知识全球化进程而迅猛拓展到世界各地。在东方国家的文坛上也出现重量级作品。如2009年日本小说界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分别推出轰动性的新作——村上春树的《1Q84》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的《水死》。如果说二者有什么共同特色的话,那就是不约而同地效法乔伊斯和艾略特,围绕着人类学想象的源头经典《金枝》大做文章。甚至连《水死》这部书名都直接借用自艾略特的《荒原》中的篇章名“水中的死亡”。

  村上春树的作品显示出他对人类学知识的极大兴趣。小说《1Q84》通过《金枝》表达出共产主义公社领袖深田保的主要观点。刺杀深田保是小说女主人公青豆最后一次任务。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深田保正期待着这次死亡。换言之,他居然盼望着被杀。“没有必要犹豫,”他用沉稳的声音说道:“那样很好。你所寻求的正是我所寻求的。……只有那样,才是彻头彻尾的治疗。”接着,这位东京大学的前教授深田保对《金枝》这部书做出深入浅出的概观式评述:

  “人所了解的只是他们在那里一直存在而已。弗雷泽的《金枝》读过没有?”

  “没有。”

  “是一本饶有兴致的书。它教会我们各种各样的事实。历史的某一时期,很久远的古代,在世界的许多地方,一旦国王的任期结束,就规定要将国王予以处决。任期从十年大概到十二年间。任期结束时,人们便蜂拥而至,将国王残忍地杀害。作为社会群体,这样做被视为一种必要,国王也主动地接受这样的死亡。执行杀害的一方必须用残酷手段进行血腥地刺杀。另外,由于这样的杀害,作为国王者也被赋予极大的荣耀。为什么非杀国王不可呢?因为在那个时代,所谓国王,就是代表每个人的聆听者(声を覘くもの)。这些聆听者们主动地成为连接着他们与我们的循环之路。并且,经过一定的期间,杀死(聆听者)成为社会群体不可欠缺的一项作业。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维持生活在这世上的人们所拥有的意识和小矮人所发挥出的力量的均衡。在古代世界里,统治与聆听神的声音是一回事。但是那样的体制不知何时被废止了,于是国王也无法被杀害,王位成为世俗且世袭之物。这样一来,人们也就放弃了聆听这档子事。”

  深田保这样大段引用《金枝》来说明自己一心寻求被杀的原因,那正是来自神话信仰时代的因果观念:只有通过除旧迎新式的死亡,才能使王权继续维系。若是年迈的统治者不情愿让位于年轻的继任者,整个社会的生命力将随着走向衰退。为此,社会的自我更新机制不惜以血腥的暴力,来保证王权获得革故鼎新的换代过程。《金枝》被誉为早期人类学的百科全书。“金枝”(Golden Bough)一词源于古希腊罗马神话。两千多年前的诗人维吉尔在史诗《埃涅阿斯纪》中,提到特洛伊的英雄埃涅阿斯在城邦沦陷后,背着父亲,领着儿子逃亡。途中父亲死去,埃涅阿斯根据一位女神的指引,折取一节树枝,借助它的力量前往冥界去寻找父亲的灵魂,向他询问自己未来的命运。而该树枝被命名为“金枝”。弗雷泽特别关注古罗马时期一个地方习俗:在内米湖畔的丛林中,有森林女神狄安娜的神庙,其中的祭司被称为森林之王。如果有人能够折取神庙旁圣树上的一节树枝、并将这位祭司杀死,那么他就可以成为新的王。深田保对青豆讲述的杀王故事正是来自《金枝》。这种出自人类学著作的西方典故使得日本小说获得隐喻性的叙事结构和文化蕴含上的张力。

  与村上春树相比,大江健三郎学习人类学著作所下的功夫更深。他的整个创作道路都离不开这方面的知识积累。他在2009年12月发表了自称“或许是晚年工作中最终的小说”《水死》。该作品中也出现了道具性的重要物品——弗雷泽的《金枝》。这是主人公古义人的父亲遗物,一直被搁放在一只红皮箱里。父亲在得知日本即将战败的消息后,试图夺取神风敢死队的飞机去轰炸东京的日本皇宫,以阻止投降事件的发生,结果却没有成功。他在日本宣布投降的次日晚溺水而亡,留下的遗物红皮箱则被警察送回给家人。作为打开有关父亲记忆之门的钥匙,红皮箱中的《金枝》提供了探究父亲死亡原因的线索,即天皇制思想与战后思想的对立。小说从整体上强调,人生存的现实中可以同时包含两种不同的精神,年逾古稀的古义人这个形象,体现着原昭和精神和战后精神的对立。红皮箱里保存着的父亲遗物《金枝》也就给父亲的死增添了“金枝”式的内涵:革故是鼎新的必要条件。

  原型批评家维克里认为:“《金枝》成了20世纪文学最重要的作品,因为它以对理想事物的传奇式探求的形式,带着在神圣的神话与人类习俗之中的反讽张力,为人类学研究奠定了现实主义的基础。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使它成为论说的原型,并因此而充当了现代文学的母胎。”从现代主义创作流行以来,以爱德华·泰勒和弗雷泽的著作为代表的文化人类学知识不胫而走,广为传播,至今已经成为村上春树、卡梅隆一类最流行的当代创作者取材和构思的灵感宝库。这一现象足以给传统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提出新的挑战。如何适应从民族文学到文学人类学的想象范式之时代转换,打通文明和原始、传统西方经典与边缘性、少数族裔文学的界限,在后殖民批判的知识格局中,消解殖民时代遗传下来的欧洲中心主义价值观及其贵族化文学经典观,重新建构一种开放式的世界文学观,使我们的批评能够更加有效地面对现实和未来,成为这一代理论工作者义不容辞的探索目标。
文章来源:《文艺报》2010年05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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