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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热尔图]哈协之死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7-01-08  作者:乌热尔图

 ·走近少数民族作家·

      哈协就这样死了,在敖鲁古雅使用驯鹿的鄂温克猎民中,他成为第一个枪杀心爱的猎犬,然后饮弹自尽的猎手。

哈协之死

鄂温克族/乌热尔图

      哈协长得挺像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就是那大脸盘、满脸连腮胡子的马克辛姆。哈协兄妹5人,他是长子。或许由于这一原因,哈协从父亲身上继承的东西很多,他有父亲那般宽大的骨架、厚实的胸脯、结实有力的长腿,还有一副略微有些沙哑的大嗓门。哈协步态轻松犹如猞猁,举手投足充满了活力,挺像一头野鹿。细说起来,他那双细长的眼睛也有意思,当他哏哏地欢笑时,高高的颧骨和突起的眉骨相互聚拢,两眼挤成一条窄缝,脸部的神态显得又憨又拙。哈协憨笑的模样很可爱,只要你感受一次就会留下记忆。哈协与他父亲最大的不同,就是未能把他那憨拙的笑容保持多久,在他刚刚步入中年时,不经意地毁掉了那张可爱的笑脸,很多人为此痛惜。
 
      我认识哈协时,他正在敖鲁古雅的小学读书,他个头儿高,不同于一般的学生,教师们对他比较器重,一些出头露面的事情都要由他去做,他也拿出读好初中、当个正式毕业生的架式。但是,山上的生活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在校期间他常撂下课本跑到山上,去喝刚挤出的驯鹿奶,吃新鲜的野鹿肉,在猎营地里跑前跑后,忙乎着圈赶驯鹿群。不久,学校的操场上见不到他的影儿了——他跑到山上当了猎民。
 
      他具有一流猎手的素质,这是人们意料之中的。哈协在山上转悠了几年,山上山下传开了他的“猎绩”,说他多么多么地能干,简直称得上“一等猎手”了,有人甚至说他打猎的本事超过了马克辛姆——他那体魄强健的父亲。可想而知,那些言传露出赞扬年轻后生的情感,不过哈协确实有了业绩,争得了好猎手的名声。有关他狩猎传奇的精彩一幕,是他自己讲给我听的。当时,他没有一点炫耀的意思,扯起了话头也是三言两语,像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我这旁听者却觉得不得了,感到惊心动魄,久久不忘。   
 
       那是他无数次狩猎中的一个片断,那次他追猎一头野鹿。那一年的雪很大,人在林子里走不了多远,四条腿的野兽也同样费力。哈协的帮手是两条狗,这两条猎狗已经被他训练出来,远近也算有了名气。可惜猎狗的名字我忘记了。他身上的装备是一支半自动步枪,还有一把猎刀。或许他的背夹子上放了一点干粮、一点盐,大概就这些了。他在林子里发现的是一头大犄角的公鹿,肢体强健,没有一点外伤。我估计最初哈协有点毛手毛脚,惊跑了那头鹿。
 
       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贴近了那头鹿,放了空枪。反正有个缘由,他因此而气恼、懊丧、自责,所以鼓足勇气,一定要撵上那头鹿。他撒开猎狗,让它俩由着性子去撵,自己码着野鹿的蹄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猎狗准是撵上了那头鹿又惊跑了它,这样反反复复在林子里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哈协跟踪一个整天,表现出与那头鹿对等的耐力,到了晚上,他在树根下生了一堆火,倒在雪堆旁睡了一觉。两条猎狗在山顶上圈着那头鹿,一夜未归。第二天,他又撵了一整天,如此的耐力已经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太阳快落山时,他再次靠近那头鹿,这一时刻人与鹿的体能对比已经发生了大的变化。他端起枪,欲勾扳机时,发现鹿的身子晃动,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他纳闷:没等他开枪,那头鹿栽倒了。两天不停歇的追撵,加上大雪又比往年厚得多,那头野鹿没有反刍和歇蹄的机会,给活活地累死了。如今谈起这件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真为那头被活生生折磨死的野鹿而难过。当年我可没有这种心态,记得当时,我瞧着哈协黑乎乎带着冻伤的脸蛋,瞧着他裹在皮套裤里硬梆梆的腿,心里还真钦佩他的能耐。
 
       后来,哈协娶了谢力结依的女儿宁克,小两口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不久,我听说他同宁克离婚了,与守寡多年的达玛热组建新家。达玛热的前夫金芳是我的好朋友,他出猎时死于意外事故,给达玛热扔下了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达玛热确实很能干,多年来独自支撑残缺的家。至于哈协的婚变,涉及个人隐私和微妙的情感,身为旁观者我不便打听,也不妄加猜测。
 
      哈协有过一段甜蜜的时光,他的儿子小龙的出生就是最好的证明。
 
      值得琢磨的还是哈协的结局。那是阴郁忧伤、令人猜测不已的突发事件。那一事件本可以拖出长长的文字,渲染成完整的故事,但我不能那样做,因为它是哈协留给我的惟一纪念,这一纪念是以独特的死亡来诀别。哈协的死为他短暂的生命划上句号,同时作为令人深思的事件,变成一道生存难题遗赠于我,多年来我常常想起它,脑袋里翻动着大大小小的问号。就此,我试图找到答案,但一直没有成功。我从未有过将其编写成小说的念头,更不敢轻率地对待它。在这里,我只能以平实的语言述说事件的过程。
 
      哈协是在37岁那年出的事儿。那一天,哈协领了4条最喜爱的猎狗,背上猎枪,拎着砍刀出发了。这一次他不是出猎,而是为营地搬迁去砍除路障。他出发的时候,太阳刚升起来,那是个宁静的清晨,或者说一切都罩在平静之中。哈协的神情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他肯定同家人打过招呼,说过傍晚回来一类的话,他一定哼着那首他最喜欢的“阿拉巴吉坎”上路的。有人说,他同家人闹翻了,赌气上路的。至于为什么,很少有人讲得清楚。也有人说,夜里听见他自言自语,在同死去的人对话,显然醉得不省人事了。当晚,不见他的影儿,达玛热并未在意,她猜想哈协在路上发现了野兽,或许打伤了它,撵得远了,就在河边架起了火堆。因为,有人听到从哈协走的方向传来了枪声。另一种猜测是,哈协干完了活儿,顺便到附近采伐的小工队喝酒去了。不管怎么说,哈协一去不归。一天过去了,不见他的影儿;3天过去了,不见他的动静;5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这下家里人急了,觉得出事了,四下派人去找,还是没有发现他的踪影。无奈之中,猎营点的人们请来了老萨满牛拉,牛拉她老人家已经80多岁高龄,神智开始恍惚,但她还是穿戴上沉重的萨满神袍,敲响了神鼓,庄重地请了神。送神之后,牛拉留下了话,她说哈协就在附近,倒在一棵树下。问题是林子里的大树仍然很多,谁也猜不出哈协倒在哪棵大树下,人们按照老萨满手指的方向去寻找,也是无获而归。
 
       哈协失踪的第22天,卜伶俐下乡来到猎营点。他在敖鲁古雅乡派出所当过所长,刚刚调到盟民族事务局工作,同哈协有很深的友情。他认真听了哈协出走当天的情景,有了自己的判断,立刻领了猎营点的几个年轻人出发了。几年前,卜伶俐曾因车祸伤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特别是走在山路上更显出吃力。但他显得很有信心,直觉提示他:只有他才能找到哈协。林子很密,几乎没有路,过小河时年轻人抬着卜伶俐朝前走,走了四五里地,找了一片又一片林子,大家都感到累了乏了,失去了信心,准备往回走。这时,听到卜伶俐在林子里喊,原来他发现了树上的弹痕。顺着弹痕显示的射击方向朝前找去,他先是在沼泽地发现一条猎狗,隔了不远发现另一条,随后找到了第三条,3条猎狗都是奔跑时被枪弹击中的。随后,他在沼泽地看见了哈协的猎枪,它孤零零地戳在泥水中,枪口斜歪着指向天空,离猎枪八九步的地方,哈协嘴啃地倒在泥水中。他高声喊人,随后凑上前去,看见泥水淹没了哈协的下半身,泥水中只露出他的一块脊背,脊背上炸开一个黑洞,满是血渍,上面落满了苍蝇。卜伶俐发现子弹是从哈协下腹射入,穿过了胸部,从他的肩胛骨透出的。他根据现场判断,哈协开枪打死了自己的猎犬,然后有意或无意将枪口对准了自己……很明显,他最后的动作是在激愤的情绪下,在跑动中进行的,因此存在着枪支走火的可能性。后来,警方的现场勘查证实了卜伶俐的推断。
 
      哈协就以这种方式告别了人世。事情过去了很久,我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一情景,无论我从哪种角度看,那幅图画都在表达绝望的情绪。一个出类拔萃的鄂温克猎手,在他刚刚步入人生的鼎盛时期时,顷刻间枪杀了心爱的猎犬,然后让子弹穿透自己的胸膛,倒在他最倾心的猎场。究竟是什么原因迫使他采取如此惨烈的行动?他疯了?他的神经出了毛病?他酒精中毒了?还是他对生活彻底绝望了?关心他的人如此这般地提出问题,答案似乎就放在那里,但并没有人将它攥在手中。一个事件的背后往往勾连着复杂的因素,而构成哈协的死因究竟哪几种因素为主导,无人理得清楚,说得明白。有人说是因为家庭纠葛,说他比他的妻子小得多,又比他的两个续子大不了多少,家庭冲突在所难免;也有人说,哈协喝大酒了,脑袋喝出了毛病;还有人说,他的家人一直在责怪他,说他什么东西也打不到了……哈协自戕的缘由似乎很多,在我看来一种都不能成立,不能视为决定性的,哈协完全有理由活下来。
 
       最终,还是玛妮的分析使我在意,她既熟悉哈协的为人,又大体了解哈协的情感状态,她认为哈协前妻宁克的意外死亡,对哈协的精神是个打击。宁克是1989年同她的父亲谢力结依、母亲大格拉冻死在前往猎营点的途中的,那是那年4月发生的事情,事发后哈协赶到现场,亲眼目睹了那一惨状,旁观者无从想象究竟是内疚,还是自责的情绪刺伤了他的心。玛妮从一首歌中破解了哈协的心绪,那是玛妮录下的哈协最后一首歌,歌词大意是:连大兴安岭也变得陌生,真想撇下驯鹿群远走高飞;最怕的是驯鹿群迷失消散,回头来拣到的只有系过的鹿铃……玛妮认为,对生活的失望,包括对驯鹿命运的担忧,从哈协这首即兴哼唱的民歌中流露出来。我了解到,哈协一家不足200头的驯鹿,仅1993年就被偷猎人下套弄死了40多头。后来,我还得到消息,他们的驯鹿不时被林场工人撒的灭鼠药毒死。
 
      从哈协那次长距离追逐野鹿,到他后来龟缩在一块不大的林地,丧失游猎与游牧的愿望和冲动,前后仅间隔10年时光。
 
      从哈协枪口下逃脱的那条猎犬,回到猎营点后一直拒绝进食,它的最后着落也不得而知。
 
 
 
·主持人语·

走出森林的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

      鄂温克族是我国北方古老民族之一。人口为3.05万人。主要分布在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和黑龙江省讷河县大兴安岭森林草原地带。生活在不同地域的鄂温克人,历史上被分别称为“索伦”、“通古斯”、“雅库特”。1958年3月,根据鄂温克族人民的意愿,统一改称为鄂温克族。鄂温克语属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满语支,无文字。鄂温克人兼用汉语、蒙语、达斡尔语。现通用汉文。
 
      鄂温克族口头文学丰富,有神话《创世萨满》、《雷神和雨神》,民间故事《顶针姑娘》、《狐狸姑娘》、《黑熊报恩》、《老猎手和山神》、《猎人和老虎》、《猎手、鲫鱼、仙鹤》、《阿尔丹格勒尔和雅西林》、《兴安岭的故事》、《人和熊为什么分家》、《山鸡的眼睛为什么是红的》,传说《海兰察的传说》,歌谣《黄羊歌》,民歌《内库楞》、《我们是山林里的人》、《真心相爱的情意》等。
 
      鄂温克族书面文学创作起步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鄂温克族作家乌云达赉曾发表《贺兴哥闹夜》、《塔玛泽大娘的烦恼》等作品。新时期以来,陆续涌现出安娜、杜梅(杜拉尔·梅)、涂志勇、柳华等作家。乌热尔图不仅仅是他们当中的杰出代表,也是我国新时期文坛代表性作家之一。他以作品《一个猎人的恳求》、《七岔猗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连获1981、1982、1983年全国短篇小说奖;其短篇小说《瞧啊,那片绿叶》和小说集《你让我顺水漂流》分别获得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和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乌热尔图的小说笔法细腻生动,真实再现了鄂温克族猎民美好的心灵和感人的英雄气概。尤其对于动物拟人化的写作,令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着迷。由于他的作品忠实地记录了鄂温克族猎民的狩猎生活,在其独特的美学价值之外,当时代发展的步伐已让鄂温克族整体告别狩猎生活,走出森林定居下来,与传统的狩猎文明渐行渐远之时,他的小说却正在发挥着活化石的特质,传承和复活着这一切,不经意间抵御和守护着一种文明的彻底消失。无疑,这是一切优秀文学作品所具有的另一种潜在功能。只是常常易于被人们忽略而已。后来,乌热尔图开始转向对于本民族历史文化的研究,收获颇丰。
 
      乌热尔图,1952年4月20日生,童年生活在莫力达瓦旗嫩江畔。1968年初中毕业后,回到大兴安岭使用驯鹿的鄂温克人中间,同他们一起生活10年之久。历任猎民、鄂温克民族乡党委副书记。1976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七岔猗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你让我顺水漂流》;文史研究著述《述说鄂温克》、《呼伦贝尔历史地名》、《鄂温克族历史词语》等。1984年12月,被推举为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1990年,按个人意愿返回呼伦贝尔,在贴近自然的环境中写作。1992年,作为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颁发的特殊津贴。1997年,当选中共15大代表。现任内蒙古文联副主席、呼伦贝尔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报》2006-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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