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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荷红]从概念到文本:《集成》前后的“摩苏昆”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22-08-16  作者:高荷红

  摘要:20世纪五六十年代,鄂伦春族“摩苏昆”以“说一段,唱一段”的形式被记录下来。1986年,孟淑珍搜集、翻译、整理10篇“摩苏昆”文本刊布出版,成为多年来的基本篇目。2019年,《摩苏昆集成》收入35篇“摩苏昆”,乃目前之集大成者。近年来,“摩苏昆”成为学者的研究对象,基于《集成》及之前出版的文本,重新探讨“摩苏昆”的概念及其文本属性恰逢其时也极为必要。

  关键词: “摩苏昆”;概念;文本;《摩苏昆集成》

 

  鄂伦春族人口较少,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为8659人。鄂伦春族主要居住在黑龙江省的逊克、爱辉、呼玛、塔河、嘉荫等县和内蒙古自治区的鄂伦春自治旗、布特哈旗等地。鄂伦春族民间娱乐生活异常丰富,如神话传说故事“乌勒尔”、说唱文学“摩苏昆”、民歌“坚达温”、叙事歌“坚珠恩”、谚语和谜语等。“摩苏昆”“坚珠恩”的搜集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孟淑珍是付出心力最多之人。作为从小生活在毕拉尔千的鄂伦春族,因民族自救、自尊、自强感的驱使,孟淑珍走上搜集、整理民族民间文化之路。1986年,她搜集整理的10篇“摩苏昆”和四篇“坚珠恩”集中刊载在《黑龙江民间文学》第17、18集上。1993年,《鄂伦春族文学》中“说唱文学”“叙事诗”部分的撰写也基于孟淑珍的搜集整理的文本。之后出版的《英雄格帕欠》《黑龙江摩苏昆》《摩苏昆集成》(以下简称《集成》)中,《英雄格帕欠》《波尔卡内莫日根》《布提哈莫日根》《特尔根吐求亲记》《雅林觉罕与额勒黑汗》都是主要篇目。《黑龙江摩苏昆》另收入6篇“摩苏昆”,即《阿尔塔内莫日根》、《神箭手》、《鹿的传说》(异文)《乌布尔迭依兰阿戏吉》[①]、《达多联亲》及《受气的媳妇回娘家》。《摩苏昆集成》收入35篇“摩苏昆”,增加了孟淑珍采记莫宝凤讲唱的9篇莫日根故事。

  2006年,鄂伦春族“摩苏昆”与蒙古族“胡仁·乌力格尔”、达斡尔族“乌钦”、赫哲族“伊玛堪”一起进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被归入十大门类之“曲艺”[②]。2010年,在《中国史诗传统:文化多样性与民族精神的“博物馆”(代序)》中,作者按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满—通古斯语族史诗研究”(批准号:18BZW201)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高荷红(1974—),女(汉族),黑龙江省富锦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口头传统、满族说部、满—通古斯语族口头文学研究。

  照语言系属将“中国北方英雄史诗带”划分为 “三大英雄史诗群”,即满─通古斯语族英雄史诗群、蒙古族英雄史诗群和突厥语族史诗群。“满─通古斯语族英雄史诗群”包括赫哲族“伊玛堪”、鄂伦春族“摩苏昆”、满族说部“窝车库乌勒本”、达斡尔族“乌钦”、锡伯族“三国之歌”[1]。早在20世纪80年代,马名超就颇有远见地提出在东起江河水域,中经兴安岭层层峰峦,一直延伸到呼伦贝尔草原牧区,包括满族、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达斡尔族以及蒙古(巴尔虎)族等满族—通古斯语系诸民族古老史诗遗存的修长纽带。但并非所有“的伊玛堪”、“摩苏昆”文本都可称为史诗,我们拟以“摩苏昆”为例探讨其概念及文本。

 

  一、“摩苏昆”词义解读

  1986年,孟淑珍在“鄂伦春族民间文艺形式艺术特征说明简表”中提到鄂伦春族说唱文学有两种,一种为悲情地说唱故事的“摩苏昆”,另一种为“高兴、欢乐、欢喜地说唱故事”的“乌伦恩沁”。时至今日,“乌伦恩沁”仍以名称留世,并无任一文本现世。鄂伦春族说唱在不同地域称呼不同,在黑龙江省逊克县新鄂乡毕拉尔千称为“摩苏昆”,库玛尔流域称为“达日力温”;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流域则称为“乌春、午春、乌琴”,与达斡尔族“乌钦”相近;在大兴安岭地区则称为“达日力温”、“坚达勒沁”、“萨玛哈特恩”等称呼。也有学者指出:“摩苏昆”一词流传于黑河市、逊克县和嘉荫县一带的鄂伦春定居区,即清代属毕拉尔路的鄂伦春族族。而内蒙古自治旗境内的鄂伦春自治旗以及黑龙江省塔河县十八站、呼玛县白银纳等地猎民对“摩苏昆”一词则闻所未闻。[2]162

  “摩苏昆”为鄂伦春语,有mrsukun、morsuk’un两种提法,“摩如苏昆”中r音极弱,故记为“摩苏昆”。此说源于孟淑珍在《鄂伦春族“摩苏昆”调查报告》中的部分回忆,“1981年2月8日,在莫归加布家听他讲故事、唱民歌。他说讲莫日根的故事,说一段唱一段的是‘摩苏昆’。‘摩苏昆’?我头回听到这个名称,怎么还有‘摩苏昆’?啥叫‘摩苏昆’?当时德士军在场,他说确实有‘摩苏昆’,名称就叫‘摩苏昆’。后来经李水花、莫玉生、莫海亭、莫宝凤等歌手证实是这么叫,莫宝凤、李水花说时卷舌音重,说成‘摩如苏昆’。”[3]

  孟淑珍最初是搜集译记整理者,随着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深入研究,她已成长为鄂伦春族学者,现在她是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摩苏昆”代表性传承人。孟淑珍多次撰文谈及“摩苏昆”,她对“摩苏昆”的认知也在不断深入:

  1986年,孟淑珍认为“摩苏昆”最为浅显之意就是悲伤地说唱着、说唱悲调故事、说唱身世,自己说唱给自己、喃喃自叙苦情。[4]31

  1990年,在“说唱悲调故事、悲伤地说唱、自吟自诉苦情”的基础上,孟淑珍认为“摩苏昆”还有求神说唱、说唱莫日根英雄的、氏族的苦难说唱、氏族的说说唱唱等意,是“说唱氏族艰难困苦的原始游牧生活史歌”和“说唱氏族崇拜的莫日根英雄史歌”。因“摩苏昆”一词同氏族、莫日根有着十分密切的语言渊源关系,且三者语音酷近。[5]

  1991年,孟淑珍提出“摩苏昆”是由morbururen(nen)专用名词morgen双系演变而来的专用文学名词。[6]91“摩苏昆”包括“说唱苦身世、说唱苦情”、“求神说唱”、“说唱莫日根的”及“说唱氏族的苦难”四种含义。[6]88

  2011年,孟淑珍提出,“摩苏昆”一词有三种说法:源于“摩尔布仁”“摩尔布嫩”,吟唱倾诉苦情;源于氏族称谓“穆昆”(语音相近、内涵相符),氏族的说唱;源于莫日根,指莫日根的说唱。[7]与1991年的提法不同,“求神说唱”不在其义中。

  鄂伦春族学者韩有峰也从“摩苏昆”语源分析其义,他认为“摩苏昆”一语的来源有三种说法:一是源于鄂伦春语“摩尔布任”或“摩如布任”,此语含有因受委屈而悲伤或哭泣的意思。二是源于“穆昆”(或“莫昆”“摩昆”),“摩昆”是鄂伦春族对同姓人或同一父系血统的称呼,即氏族。因而对摩苏昆有的地方也称之为“氏族的说唱”。三是源于满语“莽斯昆比”,据说满族对诗歌与舞蹈结合的一种古老艺术称之为“莽斯昆比”,由于“莽斯”与“摩苏”语音相近,因此也有人认为摩苏昆是由“莽斯昆比”演化而来。[8]4-5

  孟淑珍和韩有峰一致认同“摩苏昆”有“苦情说唱”和“氏族的说唱”两种含义,我们认为“莫日根说唱”有一定的道理,而“莽斯昆比”则无法查到相对应的满语。

 

  二、说唱文学抑或史诗?

  从词源角度分析,“摩苏昆”有“苦情说唱”“氏族的说唱”“莫日根说唱”三义,从形式上看“摩苏昆”则是“说一段唱一段,说唱结合”。最初,在逊克县境内发现这种说唱故事的艺术形式,经民族学者及民间文艺家们的考证证实,该艺术形式不仅在小兴安岭的逊克、嘉荫、爱辉等鄂伦春族聚居区普遍流传,在大兴安岭地区的呼玛、塔河及鄂伦春自治旗等地也有广泛的传播。20世纪50、60年代,学者在大兴安岭等地“曾在各种场合亲耳听到过鄂伦春族中说一段、说一段的故事”。1979年,孟淑珍开始有意识地在家乡搜集译记整理“摩苏昆”。当时新鄂下鄂伦春族仅有297人,孟淑珍能找到的歌手达十余位,如父亲孟德林、继祖母初特温,莫宝凤和李水花与她都有亲缘关系。1988年5月,隋书今、厐玉田赴北京、呼和浩特、海拉尔、鄂温克族自治旗南屯、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大兴安岭地区加格达奇等地,访问过秋浦、赵复兴、敖长福、额尔登桂等,确认内蒙古地区鄂伦春族中流传着“说一段,唱一段”的说唱故事。

  民间叙事诗“坚珠恩”是一唱到底的,典型的“坚珠恩”有《薇丽彦和英沙布》《婕兰和库善》《库巴列》《罂粟花的来历》。“摩苏昆”则是“说一段唱一段”,《鹿的传说》采录时是“说一段,唱一段”的,“在早一连唱几个下晚”,但也有的歌手说:“那是在早传下来的,全都唱着说的,年头多了,唱不下来,才说一段、唱一段地说唱下来(全篇)的”。由于采录时均以说唱体贯穿通篇,故整理时仍按摩苏昆体整理。[9]105这充分说明“坚珠恩”和“摩苏昆”的区别在于韵语成分的多寡和题材内容的古老与否。既属说唱体,“摩苏昆”专用的曲调“库雅若调”,“就是专门唱莫日根的”。该调“音乐结构单纯,乐汇不十分丰富,咏叹成分少,叙事性强,可悲可喜,可长可短、可急可慢,充分表现了作品人物的悲喜哀乐等思想感情,其曲调始终溶注着悲壮韵味。”[6]88“摩苏昆”并非普通的说唱体,而是悲剧说唱体,与“摩苏昆”最基本之义“悲调说唱”“能悲能喜”有关。李水花讲述的《摩苏昆的由来》,更像后世的解释性传说。

  “曲艺”与“民间文学”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十大门类,但在传统的《民间文学概论》中,曲艺乃民间说唱,“是民间文学体裁中的重要组成部分”[10]248。“民间说唱是一种‘叙述体’……民间说唱多是以‘说书人’的身份和观众直接交流思想情感的。”[10]249“民间说唱是一种艺术形式。多数曲种是有说有唱的,文学、表演、音乐三位一体,带有一定程度的综合性。有些曲种以说为主,并无音乐伴奏,但也要适当表演动作。”[10]249评弹、评话、鼓词、东北二人转、说书等都是传统的曲艺,而“摩苏昆”“伊玛堪”“乌钦”并非传统的曲艺类别。

  至于学者如何看待“摩苏昆”的文类属性问题,我们先来看鄂伦春族学者的观点。孟淑珍认为摩苏昆是“说唱体口头文学”(1986),“民间具有英雄史诗基本属性的长篇说唱叙事文学,是古老的文学形体之一”(1990);“以正义与邪恶双方斗杀征战为内容的说唱篇”[4]36(2011)。韩有峰则认为“摩苏昆最具有古老史诗形体”,依据现有搜集的文本来看,“摩苏昆的内容非常丰富,有惊心动魄的英雄故事,有受苦受难的生活故事,也有妙趣横生的动物和神话故事。”“摩苏昆”拥有大量的神话、传说、民歌、祝词、谚语、歌谣等文学样式,有着重要的文学价值。[8]16

  孟淑珍认同摩苏昆有英雄史诗的基本属性,韩有峰认为它最具有史诗诗体,两位学者从“摩苏昆”的内容、形式得出类似的结论。

  马名超及《鄂伦春族文学》撰写者的观点至今仍值得我们借鉴:

  马名超认为“摩苏昆是一种以宣讲鄂伦春古史幻想性人物征战复仇、除魔除害等英雄业绩为主,兼有讲唱两种成分的多段体长诗的民族称谓。”[11]“摩苏昆”有别于一般意义的“说唱”,讲述最典型的史诗。马名超认为“‘摩苏昆’,与其邻接区原赫哲佑申哈里部落间传唱的‘伊玛堪’文学在整体构成上更为酷似。……当今以说唱体出现的‘摩苏昆’,实际也是史诗在演化中的变体。”[12]

  隋书今则认为,“摩苏昆”翻译成汉语即说唱故事之意,不是史诗,也不能译为史诗史。“摩苏昆”包括“悲剧(调)说唱”“摩如苏昆”和喜剧说唱“乌伦恩沁”两种形式,是说唱体民间口头文学。既有长篇、中篇也有短篇或长篇的片断独立成章的说唱故事。上文我们提到“乌伦恩沁”仅存其名尚无文本的现状,那么,“摩苏昆”应该只包括“悲剧(调)说唱”。“摩苏昆”长短不一,不单以长度论。

  《鄂伦春族文学·第四章·说唱故事》以《黑龙江民间文学》中刊布的10篇“摩苏昆”为基础将其分为三类,即说唱英雄故事、神话传说故事和社会生活故事。这10篇“摩苏昆”中,说唱故事同完全是诗体的叙事歌有着严格的界限。说唱故事中的“说”和“唱”有严格的分工,说唱相互交替,构成独立完整的说唱叙事艺术形式。另一方面,说唱故事同偶尔插入几个唱段的故事也有明显的区别。在长篇英雄说唱故事中,“说”的部分不同于一般的讲故事,往往以特殊的“唱着说”的宣叙调来完成。[2]212作者得出以下结论:“呈较古老形态的是一些英雄说唱故事,它们很可能同蒙古说唱传统有着一定渊源关系。另一类由流传广泛的民间传说故事为基础,呈现出晚近时期的面貌。还有一类篇幅较为短小的说唱故事,很可能是以说唱形式表演的民间故事。”[2]212其中,英雄说唱故事仅《英雄格帕欠》《波尔卡内莫日根》两部,因此,作者认为鄂伦春族说唱故事经历了或正在经历着一个由“神圣化”向世俗化、生活化发展,由过去满足神圣目的向今日满足审美目的过渡的过程[2]203,把“摩苏昆”视为鄂伦春族史诗的结论性意见过于匆忙、经不起推敲。

  这几位学者虽然有不同的观点,但皆认同“说一段,唱一段”的说唱形式是“摩苏昆”最基本的艺术特征,至于是曲艺或悲剧说唱体还是史诗,似乎尚未达成一致。笔者认为从表现形式上,“摩苏昆”皆可归入悲剧说唱体;从内容上,一部分文本可视为英雄史诗,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英雄格帕欠》。那么,具备哪些要素才可成为英雄史诗呢?

文章来源:《黑龙江民族丛刊》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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