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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魂之地的文学追问
读张直心《边地梦寻》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7-02-01  作者:杨匡汉
        曾经栖栖靡定的漂泊已经作别,梦一下变得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在云南边陲插队──求学──从教三十年后回到江南,浓重的文化记忆挥之不去,真恳切至,于是有了对边缘文学经验的深情回望与着力探勘。这就是现任杭州师范学院教授张直心集多年心血的专著《边地梦寻》,一项关于云南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新成果。
表面上看来这是“远离中心”的论述,因为副题标明“一种边缘文学经验与文化记忆的探勘”。然而,恰恰是作者自觉自信地定位于“边缘”,对少数民族文化与文学发展中的事象作了有深度的述析,并有所发见,不能不成为对“中心”的有力回应。人们往往以“观光客”的目光赞叹云南的美丽、丰富、神奇,却未必能像张直心这样悉心开掘那里的文化资源、文学诉求及其背后的民族记忆;人们往往垂青于云南的神话、史诗、传说,却未必像张直心这样在寻梦中藉几代作家作品的烛光去照亮那些“活化石”;人们也往往眼企于都市、热点、媒体的文学炒作,却未必像张直心这样以边缘站立的方式,面对俗化而寻求精神,面对“空白”与“断裂”而寻求历史的追问。
这种追问,在《边地梦寻》中,首先是对云南少数民族文学脉动的重新考量和梳理。作者从早年期刊《滇潮》《翠湖之友》《云波》的故纸堆中,从20世纪三十年代左翼文学的投影中,窥察了“萌生期”的云南少数民族文学的踪迹,肯定了马子华、李乔等先驱者紧贴时代主潮的努力,却也指出凸显边地文学趋于中原的“普同性”的同时,“有意无意地遮蔽了作品的民族特质”的弊端,并从回族作家白平阶堪称“诗化民族志”式的长篇小说《古树繁花》中,多少看到了民族意识的微光。到了八十年代的“变革期”,当“慢半拍”的、超稳态的文化结构与奔腾急的改革思潮发生撞击时,无论是近似寓言的、反思民族传统文化的《荒原的古树》,抑或留恋美好价值观念的《故乡的太阳》《红山羊》,还是为急欲变革自身命运的个体立言的《月晕》《山外的声音》,作者指出,“时代的变革无可挽回地要以传统方式悲壮的日落为代价”,其间“古老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道德主义与历史主义的悖论、英雄意识与平民意识的矛盾,以繁复的形式交错扭结、激荡碰撞”,这种“阵痛”、“焦灼”、“躁动”恰恰孕育着新的生机。而到了正值进行时的“创获期”,作者又通过对多部新作的细腻分析,把握它们映现“边地民族无声却更其有力的心的搏动”的总体特征。也就是说,在现今新世纪新阶段,既要有普遍性的中华意识,同时又更能保持自身基于少数民族立场的种族记忆、生命血质和个性选择,边地文学才能走向成熟。这种梳理和概括,大致符合云南以及其它地区少数民族文学的轨迹,体现了从“同而不和”到“和而不同”的走向。如果说,在以往相当长的时间里,因袭大一统的思维,总在强调独特性应服从于普同性,以他平他,曲己从人,结果是多色变为单色,同则不继,所谓“民族特点”“地域特点”只成为空洞的字眼;那么,经过变革的阵痛、沉重的反思和负累的抖落,终于开始了不仅“证同”、更要“求异”的文学践行,在“多元一体”中寻找“异”,寻找自主选择的可能性,也寻找“集众芳以为美”的路径。
追问确实需要面对不少前沿话题。钱鍾书先生有云:“一个严谨安分的文学研究者尽可以不理会这些问题,然而无妨认识到它们的存在,在认识过程里,不解决问题比不提出问题总还进了一步”。(《诗可以怨》)文学研究不必急于求得答案,企图一下子解决问题,但至少要能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张直心对少数民族文学问题的探悉,可以说是以多民族文学关系为切入点,开拓他理性思考的自为空间。我以为,他在书中所阐述、所论证的以下三个问题,对我们不无学术上的启迪。其一,民族文化的解释权。张直心指出,有的外来作家可以接受契合汉族传统审美规范的云南“翠湖”,却不能接受那野性的“兽之谷”,那神异的“攝魂之地”,那诡秘的原始老林,那放恣的热带景观,然而,正是这些边地风景,“孕育了边城民族对生命的理解和展示,也注入了边地型生命的气质”。也正由于如此,不可剥夺边地民族对自己文化的阐释权,不可以他者的声音替代边城人的声音。这关乎是否尊重一方水土一方人的独特创造,因为那里有命运,有历史,也有性格。而鄙视边缘文学经验,抹去边地文化记忆,无疑是无知与野蛮的文化观的恶性发作。其二,“民族化文体”是论者的一个关键词。张直心将“民族情调”、“文本无邪”、“语言无蔽”视为基本性征,反复强调要“注重从民族文化涵蕴的强度与深度上表现其话语形式的独立性、特异性”,且以直白、健康、野性的本色,真血肉般地去诱惑读者。其三,母题变奏和诗性智慧。作为问题的发见,张直心敏锐地观察到:“神话结构、神话原型、神话思维以及神话语法的运用,使云南少数民族小说平添了涵盖力与升腾力,逸出了不无逼仄的个人经验世界,向那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诗性灵境提升”。这样,母题的反复呈现与变奏,原型与现实的移位变形,自然也成为少数民族文学诗性智慧的实验场,企盼有更多切实的回应。
张直心在致友人的一封信里提到,他所信守的批评乃是批评家“叙述他的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从而他追寻着“自身与研究对象的冥合神契”。或许正是出于作者肌理绵密而富抒情冥想的性气,他发现了哈尼族青年作家哥布── 一个喜欢独处尘世边缘的“隐者”。从这位分别以风景的梯田、礼俗的梯田、歌声的梯田和灵魂的梯田为题,对哈尼梯田文化进行多维解读的作家身上,从“天在镜中,人在镜中,万象皆在镜中”的色彩和光亮中,感悟到难能可贵的“生命静深”与“艺术静深”的灵心独绝,那也是张直心自己对“人与自然互渗互化、相知相融”的一种渴念,一种与研究对象相通的“澄明之心境”。或许正是出于作者不循常规而喜“出位之思”的文心,他从《高原大江》《歇气的日子》发现了藏族青年作家查拉独几,正是这位“狂者”,采取了“反叛的叙事”,语流放纵不羁,“回旋游走于崇高与低俗、正剧与闹剧、一本正经与‘玩世不恭’、重构神话与冒渎神明的重重悖论间”。这同样是张直心的心灵向往,即边地文学需要又一种“骚动间饶有生气,粗粝处尤显雄阔”的艺术创辟。也或许正是出于作者还原被历史遮掩的“自我记忆”的愿望,出于对边地女性历史命运的关切,张直心还发现了佤族青年女作家董秀英,这位“女史”,以《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鸣世,为她的祖母辈、母亲辈和自己这一辈的佤族女人留下了同样的“背影”:“背着背箩,低着头,像一张弯弓一样坚忍、扭曲地活着”。作为批评家,在委婉地指出研究对象不无历史简单记录的痕迹的同时,仍然热情地肯定作家发露被流行历史文本所遮蔽的边地妇女的精魂,为边地女人写史,遂成了少数民族文学史上的空谷足音。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张直心批评文字所兼有的学者与诗人的风格,那么凝重、灵动、精醇,又那么言约意丰。且看这样一段思想与文字出彩的笔墨:“一个为在汉文明的海洋里,继失去故乡、失去母语之后,失去信仰的母族刻下一部‘心灵史’;一个为行将丧失森林、丧失自己的声音、丧失传统文化的民族留下一部‘图腾志’ ──还能传承么,那淹没已久的种族记忆?还能指认么,那边缘民族特异的生命血质?”如此令人心灵震颤又回肠荡气的追问,同某些缺乏文字功底又八股腔的论述相比照,是无法同日而语的。
真正的边地并不特指一个地理位置。在人们目光延伸的同时,它也包涵了一种时光的喻意,一种难以消失的记忆。它在文学中被转换成欲望、心律、念想、理性、智慧以及无穷,成为攝魂之地而让人梦萦。时光流逝,越是被遗忘的,蓦然回首,越感到值得珍惜。越是鲜有问冿的边地,那里有珍贵的泥土尚被荒草遮盖。我总想,唱得美妙动听的夜莺,不一定都穿梭于京冿、沪上或羊城的水泥森林,而往往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里,除了夜莺,还有文学的灰姑娘默默击节和吟。如此读来,《边地梦寻》不仅为我们展示了美妙动人的文学景观,也使人们看到,边地有一批民族文化的守灵人,民族生存的守望者,民族文学的护法师。希望也正在这里。
 
2006年岁末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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