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智”作为口头论辩活动,既是一种言语行为,一种对话艺术,也是人们讲述传统、探求知识、明辨事理、叙述历史的一种口头交流和传播方式。彝族先民十分崇尚辩论,好辩与善辩也是各地彝人的特点,据《西南彝志》、《彝族源流》等古籍记载,历史上在彝族古代部落之间频频发生的战争中往往伴随着口头论辩的舌战之风,出现过许多著名的论战事件,也涌现了许多名载史册的辩才与辨士。在毕摩文化史上古代名毕木毕史祖与体毕乍穆之间的“祭祀礼制之辩”,被人们称为彝族辩论史上的千古绝唱。在今天的诺苏彝区,几乎各村落、各家支都有自己出色的“克智”能手,凡遇婚丧大事和送灵活动,人们便选派声誉最高的“克智沃布苏”(长于论辩的智者贤人)出面应战。彝族社会自古相尚的论辩之风也与彝人历来崇尚知识和传统,重视声名与威荣,敬仰贤哲与智者等社会文化心理紧密相关。
“克智”论辩在大小凉山的三大次方言区(义诺、圣乍和所底)都有基本相似的民俗传承表现,其中“义诺”地区最为盛行。但各地的方言有较大的差异,论辩程式也有程度不同的地方性色彩。通常的“克智”论辩由上下两场组成,上半场彝语称为“嘎基”(路下方),为即兴辞辩比赛;后半场则称为“嘎哈”(路上方),即史诗演述比赛;两个半场之间有一个小回合,称为“嘎阶”(分路),嵌入“黑波米”(去看呀)以完成中场过渡。
上半场的论说程式为“克吾(开场白)—→克斯(论说)/卡冉(雄辩)—→波帕(入题述源)—→略嗬之(设问辩诘)。论辩者需要根据不同的仪式仪礼活动,分别在不同的表演情境中采取说/唱两种方式来驾驭各自掌握的口头文类与传统曲库,因而是克斯(论理说明)、波帕(述源释原)、尔比尔吉(谚语格言)、玛牧(训喻诗歌)、略嗬(设问辩诘),乃至阿色色格(猜谜)等口头样式的即场发挥与综合运用。论辩者除遵循一定的论说程式外,还要善于运用彝族传统的口头表述方式与修辞技巧,有时说理,有时反诘,有时相讥,风格恣肆,语言犀利。因此,论辩的技巧和方法成为辩论中取胜的要诀。而下半场则以史诗演述为核心,其论辩线索须按“勒俄波帕”(史诗的来源)—→“勒俄”(史诗演述)—→“布茨”(史诗叙谱)三大环节进行,要求论辩者必须具备史诗知识和娴熟的演述技巧。因此“路下方”的激烈论辩作为铺垫与渲染,对“路上方”的史诗演述有着直接的引发和推力作用。作为论辩比赛的整体性过程,上下两场是紧密相联的,都兼纳了“克智”一词的基本义项,即皆以言语之间的对抗为特征,通过论说、争辩、驳议、诘难、考辨等方式决出最后的输赢。因而,克智活动的实际开展都是基于传统的婚丧嫁娶和送灵仪式活动的需要而出发的,而“路下方”与“路上方”之分,一则与具体辩论过程的推进相关,二则与考量辩论者的知识构成相关,三则与传统社区通过仪式活动进行文化认同、历史教育、知识传播,以及促进家支与家支之间、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交流相关。
一般说来,“克智”论说过程中有一套俨然如“进攻──防御──进攻”一样的战略战术,有进有退,有攻有防者方能百战不殆。进攻时,论辩的基调须高亢激昂,气势磅礴,有气吞山河、叱咤风云的气魄,犹如风驰电掣般长驱直入,迫使对方防不胜防,无处逃遁。防御时,论辩的调子则须凝重含蓄、深沉精练,稳如泰山,严阵以待,并要注意旁敲侧击,抓住对方的弱点,出其不意而攻之。因此刚柔相济、以柔克刚是赢得胜算的基本技巧。“克智”论辩在其传承过程中,对论辩者提出了较高的要求。
从语言技巧上看,克智论辩有着异常丰富的修辞格式。据不完全统计,大体上经常使用的有夸张、比喻、对偶、顶针、对比、比兴、比拟、双关、排比、反复、移就、映衬、层递、拟声、设问、白描、押字、谐声、叠韵、回环、错综、拆嵌、摹绘等,共计二十多种辞格,因此,论辩活动本身堪称是彝族口头艺术的荟萃之园,也产生了数量众多的“克智”辞赋,彝语称为“克布哈觉”。这些诗歌作品反映了“克智”能手生动、鲜活的口头语言技巧:时而平铺直叙,时而设问对答,想象与写实结合得天衣无缝,论说与辩驳浑然无迹,描写奇谲不羁又淳朴厚重,体现出彝族口头传承粗犷、雄奇的民族特色,显示出独特的美学风格。
“克智”论辩能手大都善于学习、传承、创作和传播具有本民族的特有言语表达方式、积累了丰富的口头创作经验,并借鉴各种口头韵语歌唱艺能的种种表现方式,进而将民间诗风传统所济予的歌诗禀赋引入到自身的即兴表演和史诗演述中。“克智”论辩的兴起和传承,在客观上激活了史诗演述的口头传播和动态接受,使这些史诗传承人脱离了各种文本的制约而走向面对面的社群,融入民俗生活的文化情境中,并在特定的竞争机制中不断提高自己的口头创编能力与表演艺术,从而也促进了史诗传统的长期流布和动态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