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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嘉]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功能理论及其完善路向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6-09-19  作者:惠嘉

   惠嘉[①]

  【摘要】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功能理论认为,人具有三种不同层次的需求——基本需求(生物)、衍生需求(社会)和综合需求(精神),对这三种需求的回应构成了复杂的文化体系。马林诺夫斯基指出,社会层面的需求派生自生物层面的需求,宗教等精神层面的需求本质上也源于生物性需求,这给他晚期视为人类存续基础的道德性宗教埋下了生物决定论的隐患。

  【关键词】马林诺夫斯基 文化功能理论 需求 宗教

  作为人类学功能学派的代表,马林诺夫斯基参与开创了人类学的经验-实证研究范式,确立了新的民族志研究标准,在学术史上可谓声名显赫;其文化功能理论更是为人类学、民俗学乃至社会学等多学科奉为基本方法论之一,对学界影响深远。本文拟在全面考察马氏著述的基础上,对其文化功能论的理论体系进行抽绎和描摹,以求纵览理论全貌,同时对他语焉不详或含混矛盾之处进行初步的探讨,明确这一理论应当扩展和完善的路向。

  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功能论中分列了人的三种不同层次的需求——基本需求(生物)、衍生需求(社会)和综合需求(精神),对这三种需求的回应构成了复杂的文化体系,换言之,文化的功能就是满足人的这三种需求,如其所言:“文化是包括一套工具及一套风俗——人体的或心灵的习惯,它们都是直接的或间接的满足人类的需要”[②]。下文将分别对这三种需求及其文化回应进行介绍,以此勾勒出马林诺夫斯基功能理论的框架,并对其中潜在的问题做一简要的考察。

  一、基本需求(basic needs)(生物)。

  马林诺夫斯基认为,人有七种基本的生物需求,即新陈代谢、吃喝、繁衍、身体舒适、安全、运动、成长、健康,[③]这七种需求构成了人的本质:

  我们所讲的人的本质(nature),就是指强加给每种文明和其中所有个体的生物性决定因素,即执行诸如呼吸、睡觉、休息、营养、排泄和生殖等躯体功能。我们可以将基本需求定义为群体和个体为了生存而必须满足的环境和生物条件。[④]

  我们必须将文化的理论建立在所有人属于同一个动物物种这一事实之上。人作为有机体必须存在于这样的条件下——不仅能保障他的生存,也能保障他的健康和正常的新陈代谢。如果群体不能持续而正常地更新,文化就无法存续。相反,很明显,文化会随着群体的不断萎缩而逐渐消亡。因此一切人类共同体和共同体内的每个个体都必须受限于某些最低条件。我们可以根据一个事实来定义“人的本质”(human nature):即无论身处何处,无论实践何种文明,人们都必须吃喝、呼吸、睡觉、生育,并且从机体排泄废物。[⑤]

  我们已经表明:生物决定论(biological determinism)强加给人类行为某些恒定的序列【指冲动(impulse)—行动(act)—满足(satisfaction)的序列,例如:饥饿—进食—饱足,恐惧—逃离危险—安心等等】[⑥],它必须被纳入每种文化,无论是精致的还是原始的,复杂的还是简单的文化。我们已经强调的事实是这三个阶段存在于每种文化之中,并且它们的连结是永恒不变的,就像每个阶段的最低生理特性一样。[⑦]

  表格所概括的关键序列必须首先予以生物学意义的界定……我们将能清楚地看到,这个广大的、高度复杂和分化的文化活动领域,无论其处于原始的水平还是高度发展的水平,全都或多或少地于这里列举的关键序列直接相关。[⑧]

  文化的理论必须立足于生物学的现实。[⑨]

  文化研究者有必要重视文化具有本质性的生理基础。[⑩]

  马林诺夫斯基的理路是:新陈代谢、吃喝、繁衍、身体舒适、安全、运动、成长、健康诸需求是人的首要需求,也是人的本质,它们必须得到满足,否则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都无法生存。首先,文化的主体是人,若是人趋于消亡,文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可能性;其次,如本节开篇所引,文化自身就是对人的需求的回应,正是出于满足人的需求的目的才形成了文化,换言之,文化体系就是由满足人类需求的各种方式构成的系统,如果无视人的需求,也就无所谓文化了。又因为生物需求是人的首要需求,“冲动—行动—满足”的序列存在于一切人类文化之中,无论高级的还是原始的文化活动,都与这个关键序列直接相关,所以,满足基本生物需求是维持人类生存、保持人类文化存续的最低条件。同时,马林诺夫斯基一再强调:“我们必须将文化的理论建立在所有人属于同一个动物物种这一事实之上”,“文化的理论必须立足于生物学的现实”,这些表述有两层意思,一为起点,一为基础。也就是说,文化理论必须基于一种经验现象或所谓“事实”,这种现象或“事实”就是人是一个生物有机体,具有基本的生物需求。文化脱胎于对人的基本生物需求的满足,也以之为自身体系的基础,基本需求构成了文化功能理论的起点和基点,马林诺夫斯基称之为文化的“本质性的生理基础”。对此,费孝通先生结合马林诺夫斯基所处时代的学术思潮进行了如下解读:

  认定人基本上是个生物机体这是马老师固定不移的立场,所以我认为他是达尔文的传人未必为过。“功能说”是他朴实的文化论的出发点。朴实的文化论是从生物基础出发的。这是我接触马老师之后深刻的体会。[11]

  马老师开始他的学术生涯大约在19世纪末年,正是心理学风靡一时的年代,最流行的是本能论,人这个生物机体不学而能的行为就是本能。相当于我们传统所说的“食色性也”,和“性相近,习相远”。这里所说的性是本性,也就是心理学里讲的人生而有之的本能。它是从母胎里得来的生活的能力。从这种本能反映到人的意识就成了基本的欲望及冲动,即人的不由自主的行为倾向,也就是人感觉到的需要。饿了要吃,渴了要喝,遇到危险要避,见了异性就有吸引力等等,都被视为人的本能。马老师的基本观点可能就是从这种生物学加心理学中产生的。当他说人为了生活的需要而造出一套文化手段,需要就是人感觉到的某种生理的心理的迫力。这些说法都带着生理和心理机制是创造文化原动力的意味。[12]

  费孝通先生所言“当他说人为了生活的需要而造出一套文化手段,需要就是人感觉到的某种生理的心理的迫力。这些说法都带着生理和心理机制是创造文化原动力的意味”,在前文所引的材料中马林诺夫斯基有一个更简洁的表述——文化的“生物性决定论”[13],这意味着文化的最初动力和最终目的都是人的基本生物需求,它催生了文化,并决定了文化的方向和归宿。这种生物决定论,贯穿着马林诺夫斯基的整个需求理论体系,他将其视为其他两种需求的基础。

  在《科学的文化理论和其他论文》一书中,马林诺夫斯基列了一个简明的图表,呈现人的基本需求和文化回应之间的具体对应关系,其表如下[14]:

  表1-1

  

(A) 

(B) 

基本需求 

文化回应(cultural responses 

1.新陈代谢(metabolism 

1.营养补给(commissariat 

2.繁殖 

2.亲属关系 

3.身体舒适 

3.居所 

4.安全 

4.保护 

5.运动(movement 

5.活动(activities 

6.成长 

6.训练 

7.健康 

7.卫生 

 

  他强调道:“对我们提出的需求概念的真正理解,意味着把它与文化回应直接关联。当我们考察任何一个没有衰退或彻底瓦解、而是正常运行中的文化时,我们都能发现需求和反应是直接相关且相互协调的。”[15]同时,马林诺夫斯基指出:“机体已经过调整,所以在每种需求的领域都发展出了特定的习惯;于是,在文化回应的体制中,这些程序化的习惯经由一种组织化的满足程序获得满足。”[16]也就是说,只要正常发展的文化都会对文化体内的人的基本生物性需求作出回应,该回应或满足则是通过组织化的方式实现的,而这种“组织化的满足程序”意味着产生一些基本的体系和组织,这些体系和组织具有满足人的基本需求的功能,用马林诺夫斯基的话说,它们是“各种文化回应的构成方式”[17]。

  总括来说,构成七项文化回应的组织或体系有:耕种、狩猎、游牧、捕鱼等采食体系;婚姻关系和衍生的亲子关系;衣着和居所的生产组织;防御组织;运动、竞赛、舞蹈、庆典等活动体系;技能、语言和其他文化手段的习得体系;医疗体系(原始社会则可能表现为对巫术的信仰)。[18]限于篇幅,以下仅以马林诺夫斯基的一段概括性的文字简单勾勒人的基本需要和文化回应之间的对应过程,不再对每一组过程单独进行介绍。

  人和其他动物一般,一定要有养料,为了个人和种族的绵续,他也一定要传种。他亦定要时常防御着自然,动物,或他人所给他的危险。他若要得到舒服的生活,不能不有住处,温度,湿度的调剂及清洁的设备。要满足这些生物上的需要,每个社区都一定得备下一种可谓文化“军需处”及一种传种的安排:一防御的机关及一居住的体系。人体首要的需要得到有效的满足,它迫着任何文化产生种种基本的结构:营养方面的“军需处”,两性交接及传种的制度,防御的组织,及日常生活的设备。于是,我们可以说,人类有机的需要形成了基本的“文化迫力”,强制了一切社区发生种种有组织的活动。[19]

  二、衍生需求(derived needs)(社会)。

  衍生的社会需求是指人类对分工合作,共处秩序,文化传承和政治威权的需求。[20]在马林诺夫斯基看来,它们是在满足基本需求的过程中派生出来的需求:“我们已见一社会中的基本生物需要——就是文化所由滋长,发展,及绵续的条件——是间接满足的,于是发生了次级的或演生的条件。为了行文的清楚及一贯起见,我们可称它们作‘文化手段迫力’,因为它们的性质是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21]这段文字引自费孝通先生所译《文化论》,因其英文原本一直未能出版,我们无法查对原文,仅就译文本身而言,略去两个破折号之间的插入语不论,费孝通先生似乎用一个连词“于是”将“社会中的基本生物需要是间接满足的”和“发生了次级的或演生的条件”连成了因果关系,但“次级的或演生的条件”究竟是如何从“基本需求得以满足的间接性”中脱胎出来的?或者说“次级的或演生的条件”产生的具体原因是什么?却又语焉不详。而这个被费孝通先生译为“文化手段迫力”的“次级的或演生的条件”即为衍生需求。那么,衍生需求产生的原因或前提条件是什么?下面这段文字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

  现在我们需要更精确地定义什么是那些衍生需求,或者我们可以继续称之为文化需求(cultural imperatives)【黄剑波等译为“文化驱力”[22]。imperatives可译为需求,强调的是客观的、迫切的和重要的需求,和need一样都有命令的性质】。它们被强加给人,是因为人自身具有如下倾向(tendency):扩大他的安全和舒适感、冒险进入运动领域、提高他的速度、制造生产性和破坏性的机械、以巨大的防护装置作为自己的盔甲,并制造同样的攻击装置。如果我们的衍生需求或文化需要的概念是正确的,那么某些新的行为类型就蕴含在所有的文化反应中,就好比每个关键序列都不可避免地要严格在它们自己的位置上。换言之,我们必须表明人必定要在经济上合作;他必须建立和维持秩序;他必须教育新的和成长中的每个公民有机体(organism of each citizen);并且必须在所有这些活动中实施强制手段。我们还必须表明这些活动在什么地方以何种方式发生以及它们如何结合起来。[23]

  这段文字中,马林诺夫斯基首先指出衍生需求被强加给人,“是因为人自身具有如下倾向:扩大他的安全和舒适感、冒险进入运动领域、提高他的速度、制造生产性和破坏性的机械、以巨大的防护装置作为自己的盔甲,并制造同样的攻击装置。”从“扩大”、“冒险进入”、“提高”、“巨大的”等字眼中不难发现,如果说在基本需求中马林诺夫斯基让我们看到的只是人类满足生存的最低要求,亦即自然因果性中文化存续的最低限度(自然因果性是就康德的立场而言),那么,在衍生需求中,他让我们看到了人的欲望,看到了人类对这些生存条件的更高要求和想让基本需求中获得的满足感得到延伸的渴望。诚如吴文藻先生所言:“生物需要属于第一级,是间接满足机体的需要……社会需要属于第二级,是间接满足人类的欲望……”[24]。若要迎合“人自身”的这种“倾向”,大大拓展人在基本需求中获得的满足感,人就必须“在经济上合作;他必须建立和维持秩序;他必须教育新的和成长中的每个公民有机体(organism of each citizen);并且必须在所有这些活动中实施强制手段”,因为人是群体性动物[25],只有有序、高效的群体生活才能保证群体成员的基本需求获得更充分的满足,由此产生了人的衍生需求,吴文藻先生也因之将其解读为“团体生活所加于各个人的一种迫切的要求”[26]。文化为了回应这种需求,产生了经济、政法、教育等一系列社会制度,亦即在“所有的文化反应中”蕴含的“某些新的行为类型”。至此,关于衍生需求产生的原因和前提,我们暂时得到了两个因素——欲望和群体生活。不过前者在马林诺夫斯基而言,还是可以归到基本需求的范畴,亦即催生人衍生需求的根本原因之一仍是人的基本需求。

  传统的绵续,或是广义的教育,和法律及经济组织一同形成手段性质的文化的三方面。凡制度,风俗,或其他文化设置,能满足这三方面手段性质的需要,与其能直接满足生物基本需要,是同样的重要……所以文化手段迫力实无异于生理上的需要。[27]

  弗洛伊德的理论允许我们回溯一种模式,这种模式关乎社会组织的本质中那种本能和情绪的倾向。[28]

  关于本能生活和社会制度的关系,弗洛伊德已经率先给了我们具体的理论。[29]

  马林诺夫斯基所言“传统的绵续,或是广义的教育,和法律及经济组织一同形成手段性质的文化的三方面”,意指教育、法律和经济制度是三种手段性质的文化回应。之所以称之为“手段性质”,是因为这些制度回应的衍生需求本身都仅仅是满足其他需求的手段,自身并非目的,所以他将文化对衍生需求的满足也称为“满足这三方面手段性质的需要”,前文所提费孝通先生将衍生需求译为“文化的手段迫力”[30]亦同此理。而从“凡制度,风俗,或其他文化设置,能满足这三方面手段性质的需要,与其能直接满足生物基本需要,是同样的重要”、“文化手段迫力实无异于生理上的需要”等语不难看出,手段性的衍生需求所指向的目的正是人的基本生物需求。在前文的论述中,我们曾借吴文藻先生之语将衍生需求的目的或产生原因之一表述为欲望,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欲望是对拓展基本需求满足感的渴望,尽管它是对基本需求更好的满足,但在马林诺夫斯基那里,其实质仍然是在满足人的基本需求,只是更充分而已,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为什么“社会组织的本质中”具有“那种本能和情绪的倾向”。也就是说,人的衍生需求是满足基本需求的手段,满足其衍生需求根本上还是为了满足基本需求,故此,衍生需求所对应的社会制度亦可视为文化对人基本需求的间接满足,或是满足人基本需求的次级文化手段。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明白他为什么反复提到弗洛伊德,强调社会组织、社会制度与人的本能之间的相关性和本质性。正如费孝通先生认识的那样:“马老师在世时似乎总是强调生物需要是文化最基本的动力……他总是把这些需要称之为派生的或衍生的需要,意思是从基本需要的母体里产生的,带着后生和次要的意味。而且似乎这些衍生的需要还是可以归根到基本的生物需要里的。”[31]

  在《文化论》中,马林诺夫斯基概括衍生需求催生的社会制度主要有经济、法律、教育三种[32],但在《科学的文化理论和其他论文》一书中,他将法律表述为“社会控制”,并补充了“政治组织”一项,作为对政治威权需求的回应。[33]关于人的衍生需求和社会制度或曰文化回应之间的对应关系,马林诺夫斯基仍然采用了表格的方式来呈现,见下图[34]:

  表1-2

  

需求(imperatives 

反应(responses 

文化的工具设备和消费品必须被生产、使用、维修并被新产品取代。 

经济 

有关技术、习俗、法律或道德规定的人类行为必须在行动和制裁中编纂成法典,并调节修正。 

社会控制 

维持每种制度的人力资源必须能得到再生、型塑、训练,并授予部落传统的全部知识。 

教育 

每种制度内的权威必须予以确认,授之以权力,赋予他们强制执行其命令的手段。 

政治组织 

 

  费孝通先生曾将马林诺夫斯基功能理论中需求和制度的对应概括为:“人们因有提供食料和其他消费品的需要而形成经济制度,因有提供社会成员生殖和抚育的需要而形成家庭制度,因有提供社会秩序和安全的需要而形成政法制度等等。”[35]这一概括打通了基本需求和衍生需求之间的层级之分,突显了马林诺夫斯基多次强调的生物性需求的基础地位,可谓简明扼要。但如此表述却也容易使人产生一种误解,即认为一种制度往往只具有满足某一种需求的功能,马林诺夫斯基原意并非如此,他多次强调说:

  ……大多数人类的制度常兼有多种功能。[36]

  我们虽一再申言文化的最后具体单位是制度,但我们并没有把制度和功能简单而直接的相连起来——我们不能说,在一个制度中,一种需要只得一种满足。制度显然是混合着多种的功能的。事实上我们早以【疑为译文“早已”之误】见到制度的综合性质,因为文化的迫力,总是彼此相依相连的。生殖现象——特别是关于母性方面——便引到吸乳和抚养等的事实。由这些事实所造成的亲密生活,又势必产生经济合作,家中威权,及法律规定。[37]

  考察每种生物需求的文化回应特征,我们发现没有一件简单的或单一定向的文化装备,仅仅致力于对饥饿或繁殖或安全或保持健康的满足。实际情况是,一系列的制度在每个链条内都相互关联,而且,几乎出现在每个单独的标题下。[38]

  事实是没有一种制度在功能上仅仅与一种基本需求相关,或是仅作为一种简单的文化需求的规则。[39]

  由此可见,马林诺夫斯基认为,文化是一个严密的系统,要素之间彼此勾连,一种制度往往不只具有一种功能,而是具有多种功能,可以满足人的多重需求。反过来说,在每一项基本需求的名目下,也会有若干制度混合交织在一起,共同产生作用。马林诺夫斯基在《科学的文化理论和其他论文》一书中曾逐一分析每项需求中作为文化回应的种种制度及其功能[40],篇幅所限,此处不再赘述。

  三、综合需求(integrative imperatives)(精神)

  综合需求是指人类对知识、信仰、文娱、艺术的需求,费孝通先生在《文化论》将其译为“完整的需要”,后来的一些文章中也称之为“整合需要”[41],黄剑波等在《科学的文化理论》中译本中亦沿用这一表述[42]。作为文化回应,与综合需求相对的是“巫术、宗教、知识及艺术”[43]等精神层面的文化质素。

  我们可以说,人类有机的需要形成了基本的“文化迫力”,强制了一切社区发生种种有组织的活动。但是,这是很明显的,我们以上所举的并没有包括文化的其他方面,如宗教或巫术,法律的维持或知识及神话的体系等。而这些现象在一切文化中亦是同样的普遍,使我们不得不认为它亦是出于某种深刻的需要或文化的迫力。[44]

  当我们分析宗教的功能特性时,我们会发现大部分别的宗教形式往往用来满足个人和团体的深刻的尽管是派生的需要。[45]

  这种“需要”的分类既不完全又不能令人满意。一根用来表示地位及职司的仪仗既不是一种工具,亦不是一种消费的物品。这很明白的是精神文化——如风俗,语文,信仰——的一部分,既不能归于生理,亦不能归于工作。因此,我们须把“需要”,作一详细的分析。[46]

  最后,由完整的需要产生了知识,巫术,宗教,和艺术——广义而言,也包括闲暇时的游戏与游艺。[47]

  马林诺夫斯基发现,巫术、宗教、知识及艺术在一切人类文化中都普遍存在,但它们似乎“既不能归于生理,亦不能归于工作”,无法从满足基本需求的“文化迫力”[48]或间接满足基本需求的“文化的手段迫力”[49]中直接推导出来。因为现有需求分类在解释实际文化现象时“不能令人满意”,马林诺夫斯基“不得不认为它亦是出于某种深刻的需要或文化的迫力”,并将这种“更深刻的需要或文化的迫力”称为“完整的需要”。

  我们以上的讨论指明了文化现象终竟是依赖于生物的需要的。这些需要由文化机构所得到的间接满足,又构成了新的要求——就是那些演生的需要,其对于人类的束缚,正如生物的需要一样。文化各部间原是密切的联系着的;知识,巫术,和宗教,就是文化的几种大架构,靠着它们填满文化所造成的鸿沟,消除内在矛盾和社会混乱;并且,由促成有机体的完整化,使人们在困苦,灾难,疾病,和死亡时,能够有效而一致地应付。[50]

  以上这段文字可以视为马林诺夫斯基对知识、巫术和宗教等文化因子所具功能的概述。他从个人功能和社会功能两个方面解读了文化对综合需求或“完整的需要”的回应:文化的精神质素使个人“在困苦,灾难,疾病,和死亡时,能够有效而一致地应付”,即面对艰难困苦、生老病死时人可以冷静处置,有效应对,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如此可以实现“有机体的完整化”;使社会“消除内在矛盾和社会混乱”,维持正常稳定,即所谓“填满文化所造成的鸿沟”。不过,根据马林诺夫斯基的信仰功能理论,个人面临危机时心态平和也可以有效规避群体的瓦解[51],所以,他所谓的个人完整的需求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部分归入社会完整的需求当中。

  四、宗教的生物决定论

  至此,我们反观需求体系本身。为了自圆其说,回到基于经验的文化论起点;为了维护基本需求是文化的母体和决定因素这一观点;为了使文化功能论成为一个环环相扣、周严完整的理论体系,马林诺夫斯基想要把综合需求同前两级需求特别是同基本需求有效地整合在一起,故此他强调:“即使像学问和研究、艺术和宗教、法律和伦理这类高度派生的活动(highly derived activities),也正如它们关乎组织化行为、技术、以及交流的准确性一样,尽管经过几次转换,最终还是与人类维持生存、保持健康与机体效率正常状态的需要明确相关”[52],亦即与基本的生物性需求密切相关,并明确指出宗教和人的生物性基本需求有内在联系[53],认为信仰具有极大的生物学价值[54]或积极的生物学意义[55]。但是,这些精神层面的文化特别是其中的宗教究竟是如何与人的生物需求最终相关的?信仰的生物学价值和意义又体现在哪里?马林诺夫斯基似乎并未明确阐述,只是以“这类需求和文化回应本身具有高度的派生性”草草作答。对此,费孝通先生有着与我们相似的困惑:

  也许是我个人的成见,我总觉马老师在世时似乎总是强调生物需要是文化最基本的动力……此外,他又感觉到文艺、娱乐、巫术、宗教、科学等制度没有配上需要,而另外列出一类需要,称之为“整合”的需要。至于整合的需要怎样和前两类需要整合在一起,我并不清楚。[56]

  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论》曾以宗教为文化的四大基本因子之一,他晚期的著述更是因宗教所具有的道德性将其视为人类社会存续的基础,称之为“文明的核心”[57]乃至整个人类文化价值的核心(culturally valuable core)[58],以此观之,宗教无疑是回应综合需求的精神类文化中最为重要的一种。由此,我们便可把费老的疑惑进一步转换为——宗教信仰是否能从基本的生物性需求中派生出来?马林诺夫斯基说:“文化之所以需要宗教(尽管这种需要是间接的和派生的),乃是因为宗教在根本上发源于得以满足人类根本需要的文化形式。”[59]然而,如果人类的根本需要仅仅是新陈代谢、吃喝、繁衍、身体舒适等生物性需求,对这些需求的满足能否滋生出作为“文明的核心”、维持人类社会存续的道德性宗教,亦即基于纯粹信仰的宗教?或者更为直接地说,宗教所关乎的普适道德问题最后是否仅仅取决于人的生物学本能?反言之,如果道德仅仅源于人的生物需求,它必然导致的功利主义还能否承担存续人类文明的使命?看似自洽的文化功能理论在这里出现了罅隙,这既是马林诺夫斯基理论本身的含混之处,亦是其可资完善和拓展的空间所在。

  本文原载《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

  [①]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博士后

  [②]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4页。

  [③]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91.

  [④]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75.

  [⑤]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75.

  [⑥] 【】中的文字为笔者的补助文,下文不再重复说明。

  [⑦]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79.

  [⑧]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81.

  [⑨]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36.

  [⑩]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79.

  [11] 费孝通:《从马林诺夫斯基老师学习文化论的体会》,载谢立中 主编:《从马林诺夫斯基到费孝通:另类的功能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6页。

  [12] 费孝通:《从马林诺夫斯基老师学习文化论的体会》,载谢立中 主编:《从马林诺夫斯基到费孝通:另类的功能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6-27页。

  [13]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79.

  [14]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91.

  [15]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94.

  [16]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94.

  [17]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95.

  [18]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p.95-108.

  [19]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4页。

  [20]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43-44页。也可参见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p.120-131.

  [21]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43页。

  [22] 【英】马林诺夫斯基:《科学的文化理论》,黄剑波等 译,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11页。

  [23]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120.

  [24] 吴文藻:《论文化表格》,载《吴文藻人类学、社会学研究文集》,民族出版社,1990年,第222页。

  [25] 至于人为什么总是选择群体生活,马林诺夫斯基认为这是满足基本需求的必然选择。参见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p.37-38.

  [26] 吴文藻:《论文化表格》,载《吴文藻人类学、社会学研究文集》,民族出版社,1990年,第222页。

  [27]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45页。

  [28] Bronislaw Malinowski, Psychonalysis and Anthropology, in Ivan Strenski (ed.), Malinowski and the Work of Myth,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p.57.

  [29] Bronislaw Malinowski, Psychonalysis and Anthropology, in Ivan Strenski (ed.), Malinowski and the Work of Myth,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p.57.

  [30]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43页。

  [31] 费孝通:《从马林诺夫斯基老师学习文化论的体会》,载谢立中 主编:《从马林诺夫斯基到费孝通:另类的功能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7-28页。

  [32]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43-45页。

  [33]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125.

  [34]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125.

  [35] 费孝通:《从马林诺夫斯基老师学习文化论的体会》,载谢立中 主编:《从马林诺夫斯基到费孝通:另类的功能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7页。

  [36]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8页。

  [37]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92页。

  [38]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110.

  [39]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111.

  [40]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pp.95-108.

  [41] 费孝通:《从马林诺夫斯基老师学习文化论的体会》,载谢立中 主编:《从马林诺夫斯基到费孝通:另类的功能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8页。

  [42] 【英】马林诺夫斯基:《科学的文化理论》,黄剑波等 译,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19页。

  [43]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46页。

  [44]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4页。

  [45] 【英】马林诺夫斯基:《巫术与宗教的作用》,谷玉珍 译,载史宗 主编:《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第98页。

  [46]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4页。

  [47]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96页。

  [48]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4页。

  [49]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43页。

  [50]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80页。

  [51]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76-77页。

  [52] Bronislaw Malinowski, A Scientific Theor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44, pp.124-125.

  [53] 【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 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75页。

  [54] Bronislaw Malinowski, Magic, Science and Religion, in Robert Redfield (ed.), Magic, Science and Religion and Other Essays, Boston: Beacon Press, 1948, p.69.

  [55] Bronislaw Malinowski, Ethnology and the Study of Society, in Ivan Strenski (ed.), Malinowski and the Work of Myth,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p.46.

  [56] 费孝通:《从马林诺夫斯基老师学习文化论的体会》,载谢立中 主编:《从马林诺夫斯基到费孝通:另类的功能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7-28页。

  [57] Bronislaw Malinowski, Freedom and Civilization, New York: Roy Publishers, 1944, p.22.

  [58] Bronislaw Malinowski, The Foundations of Faith and Morals, in Ivan Strenski (ed.), Malinowski and the Work of Myth,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34.

  [59] 【英】马林诺夫斯基:《巫术与宗教的作用》,谷玉珍 译,载史宗 主编:《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第99页。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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