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的家乡是地处滇西南的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这里聚居分布着傣族、景颇族、德昂族、阿昌族、傈僳族等世居民族，是典型的多民族共生空间。在这片西南丝绸之路的民族走廊与东南亚战略桥头堡重叠的特殊场域中，各民族都传承着春节文化的共同基因，也让我们深刻感受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各族人民的共同信念。

　　滇西南的民族文化交融

　　德宏是多民族文化共生演化的活态样本。以傣族为例，此地傣族通常被称为“汉傣”，与西双版纳的“水傣”、玉溪的“花腰傣”形成笼统的分类。尽管这些称谓并不严谨，但是也折射出一定的历史文化。“汉傣”隐喻着其在血缘融合、历史记忆、文化符号等方面都与汉族有关，是一个血缘融合、文化交融的典型案例。

　　相对于其他地区的傣族来说，德宏的“汉傣”受到汉文化的影响更加深厚。首先是有姓氏文化。例如，盈江县盏西镇的傣族有孟、屈、郝、雷、管、岳等姓氏，有的还存有家谱，在一些上新房仪式上要追溯祖先的迁徙史。其次，此地傣族女子婚后有被冠夫姓的现象。比如，“岳咩美”是指岳某的妻子、小美的母亲。参加社区活动的时候，已婚女子皆以这类姓名落款。她的原名除了印在身份证上，平时几乎用不到。最后，德宏傣族有一定程度的宗族观念。据了解，盈江县、梁河县、陇川县以及芒市的大部分傣族村民家中都设有香堂，中间挂着“天地国亲师位”，右侧是土地神和灶神牌位，左侧是家族牌位，这些都是汉族的传统。前两块牌子都一样，不同的是家族牌位。以盈江县盏西镇为例，方氏家族中挂的是“商音河南郡方氏门中历代宗亲考妣香位”，屈氏家族中挂的是“宫音临淮郡屈氏门中历代宗亲考妣香位”。“临淮郡”的辖区大致包括今天的江苏省北部、安徽省东北部以及山东省南部的一部分地区。香堂牌位促使人们形成了一定的家族观念和家族记忆。

　　据史书记载，自汉代起，中原王朝持续加强对滇西南的经营。如西汉元封二年，汉武帝推进西南边疆治理，派兵征讨哀牢夷；东汉永平十二年，哀牢王归附，汉王朝遂设立“永昌郡”，其下哀牢县治所便位于今天的盈江县境。明代有南征麓川，持续9年，派出30多万汉族将士跨过金沙江，攻入今缅甸北部。这些将士之后成为戍边的屯兵，久而久之与当地民族通婚扎根在此——这是今滇西南傣族拥有汉族血统的重要历史背景，也是构建“汉傣”身份的主要原因。可以说，这是历史上汉族与南方少数民族融合的案例之一。

　　德宏阿昌族与傣族具有相似的历史融合特征，在族群发展过程中均与汉族和其他民族产生深度交融。明代汉族移民潮中，部分屯军后裔逐渐融入阿昌族群。滇西南民族由此形成华夏文明特质与跨境文化基质并存的复合型文化基因，成为边疆地区以汉文化为主体、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多元一体”典型样本。

　　滇西南民族的春节实践

　　滇西南少数民族文化自古受到“永昌汉文化”（今保山地区）的深厚影响，传承了内地文化和儒家礼俗。这也是今德宏地区含傣族在内的诸多民族共同实践春节传统习俗的重要原因。

　　我国北方地区大都流传着这首年谣：“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买肉……初一初二满街走。”滇西南各民族的春节实践与汉族传统呈现出高度的同步性，也是从腊月二十三前后开始，涵盖扫尘除秽、舂制糍粑、驱邪禳灾、置办年货、张贴楹联、除夕上坟、初一开门迎财神、吃年饭、进香祈福、初二和初三亲友拜年等核心仪轨。

　　其中，除夕上坟和迎财神都是中原汉地普遍的习俗。例如，2025年1月28日是除夕，盈江县盏西镇的村民们都纷纷上坟给自家先人过年。通常是合族相约将供品携至坟地，告祭先辈、燃放鞭炮、就地聚餐、共叙佳话。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举行开门仪式迎财神，用汉语念诵“开门词”。例如，笔者家中是这样念的：“开门开门，门门大大开！金银财宝滚进来，滚进不滚出，银子堆满屋，谷子堆满仓。讲了又讲，银子上万两。说了又说，银子用箩撮。左手开门金鸣叫，右手开门送财来，一送千年宝，二送万年财，三送平安符！大吉大利万事如意！开门开门门门大大开……”念完后燃放鞭炮，提一桶水，抱三根木柴放在香堂下。“柴”与“财”谐音，即迎财进家。根据《中国春节文化》，汉族民众过去在大年初一天不亮时就要去挑水，为的就是“抢金水”，因为第一个打到水的人预示着自己的家庭会兴旺发富。

　　正如北方说的“初一初二满街走”那样，大年初一初二时，滇西南的各族群众纷纷到佛寺赕佛或到寺庙敬香祈福。如，在盏西镇，芒冷寨的关帝庙非常受欢迎，敬香者络绎不绝，有敬香、上文书、烧黄纸、抽签占卜一系列流程。关帝庙里除了关圣爷外，还有财神、送子观音和其他汉传佛像。这些都是汉地最为广泛的民间信仰。

　　初二和初三这两日是人们走亲访友的时间，嫁出去的女儿们纷纷回娘家拜年。滇西南地区的跨族通婚构成了族际互动的结构性动因。该区域不仅汉傣通婚极为普遍，傣族与景颇族、傈僳族的婚姻联结也不少。以笔者家为例，9个堂兄弟姐妹中，有5个与汉族通婚，有3个和傣族通婚，还有1个和景颇族通婚。每年春节期间，姻亲之间互访拜年、赠送礼物、聚餐交流，这些跨族通婚的家庭就是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的小样本。

　　彩云之南的春节交响

　　春节不仅是阖家团圆的时刻，更是村社互动、多民族文化互鉴共生的黄金窗口期。

　　在过年之前，乡镇的农贸集市人头攒动，可以看到不同的民族赶街。街道两边摆满了村民的临时小摊，傣族的摊子通常出售自家种植的瓜果蔬菜、稻米、糍粑、酿造的米酒等；景颇族常常卖些木薯、毛豆、芝麻以及一些山茅野菜；傈僳族则出售菌子、玉米、草药等高山农作物。在长期杂居的历史环境中，不同民族之间形成了经济互补的关系。

　　年后的各种“摆”更是民族互动的重要舞台。傣族的“摆”如同汉地的庙会，是集烧香祈福、歌舞表演、乡村集市于一体的开放性社区活动。一个村社举办一次“摆”，通常会邀请周边邻近的村社作为嘉宾，各民族百姓都可以自由“赶摆”。比如，2025年1月30日，支那乡举办的“初二摆”以歌舞表演和市集贸易为主要内容。整个乡各村寨都派出了自己的象脚鼓队和嘎秧舞队，聚集到“摆”场上表演。支那乡傣族的“光邦鼓舞”远近闻名，属于云南省非遗项目之一，有许多人翻山越岭赶来就是为了一睹这几十上百人表演“光邦鼓舞”的震撼场面。盏西镇芒冷寨举办的“初九摆”以烧香祈福和市集交易为主，东道主有一个傣剧团，也借此机会演一些传统剧目。正月十一，盏西镇弄帽寨举办了一个“摆帕腊”，是为新请来的佛像举办安座仪式。他们邀请了相邻的十多个村寨作为嘉宾共同庆祝。来宾通常敲锣打鼓前来祝福，东道主则按照流程请他们赕佛、聚餐。如此你来我往的互动，促进了村际文化认同。

　　到了正月十五，景颇族迎来了他们的“目瑙纵歌节”（对傣族人来说，也是一种“摆”），这是国家级非遗项目之一，活动极为隆重。作为东道主的景颇族协会通常会邀请傣族、傈僳族、阿昌族、德昂族等代表作为嘉宾隆重款待。在人民广场上各族百姓也会热情地加入“目瑙纵歌节”的万人舞长龙中。再到四月中旬时，又是傣族、德昂族、阿昌族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泼水节（傣语叫做“摆桑建”），届时也会邀请景颇族、傈僳族作为贵宾共同欢庆。这种以“摆”为媒的族际互动机制，既保留了传统节庆的底色，又在现代转型中衍生出促进边贸流通、非遗活化的新功能，生动演绎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在地化实践。

　　春节期间，各族民众共同庆祝节日，轮番上阵交替展演民族文化活动，仿佛是一首复调式交响乐。滇西南各民族在这里和谐相处，包容彼此的文化，而春节便是各民族互动与文化交流的重要纽带，也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活态载体。如此看来，春节具有三重整合功能：其一，建构起文化织锦式的微缩模型，印证费孝通先生的“多元一体”理论在边疆的在地化演绎；其二，编织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立体网络，形成超越血缘地缘的文化共同体；其三，以共享节庆为载体，将共同体意识具象化为一种可感知、可参与的活态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