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子虽只是嫩江边的一个小村庄,在国内外满通古斯学界却享有盛名,被誉为满语“活化石”村落。
7月下旬,记者带着各种思索走进三家子村,了解这里的语言、历史和生活。三家子村较好地保存了满族历史文化。此前,国内外各领域的学者包括语言学家、民族学与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等早已纷至沓来,多年来不同学术机构对三家子的连续性关注,也让它成为了一个难得的学术观察范本。
三家子初印象:重视满语文化传承
1961年,女真学家、满学家金启孮启动了对三家子村的调查,并于1981年发布《满族的历史与生活——三家子屯调查报告》。据悉,1961年时三家子村全村419人,其中满族355人、汉族54人、达斡尔族10人。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高荷红2012年调查资料显示,三家子全村1098人,其中满族659人,另外还有汉族、达斡尔族、鄂伦春族、柯尔克孜族等人口居住。
三家子村位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富裕县友谊达斡尔族满族柯尔克孜族乡。齐齐哈尔曾经是清朝黑龙江将军衙门驻地,是东北地区满族文化遗存相对较为丰富的区域之一。三家子村的居民来历与齐齐哈尔有直接的关系,居民最初均为八旗披甲及其家属的后裔,最开始有计、孟、陶三家,因此以满语命名此地为“伊兰·孛”,汉语意思也就是“三家子”。
友谊乡党委书记董雪枫、三家子村委会主任孟艳杰介绍,三家子村位于富裕县西南方向,距离县城约20公里,以前地理环境较为偏僻,却也为满语生存提供了客观环境。现在去往三家子村,已经完全是畅通的水泥路了。
生于1965年的孟艳杰是一位满族基层干部,属于三姓中的“孟”姓。孟艳杰说,他的祖父孟昭祥和父亲孟宪孝的满语都很熟练,而到他这一辈,多数人基本不能说完整的满语了。如今,富裕县十分重视三家子的满语教学和传承,建立了保护濒危语言生存和发展区域,包括三家子满族语言文化保护区、三家子满语语言文化传习所等。富裕县还在三家子建立了满族语言文化传承人奖励机制,每月给予补贴。三家子小学是黑龙江省唯一开设满语课的小学。石君广在该校任满语老师,他带记者一行参观了学校。走到校门口,就能看到用满语和汉语双语书写的小学校名,走进校园,用满语和汉语写的“传承满族文化从我做起”标语十分醒目。在三家子小学墙壁上,还有16位满语传承人的画像、名字和出生日期。在教室的橱柜里,陈列着学校老师编写的《小学满语教材》等,还有老师们编写的最早的手写本教材。遗憾的是,由于正值暑假,记者未能见到满语教学的情景。
三家子满族文化博物馆也设立在小学内,该博物馆较为全面地介绍了三家子村的满语语言文化、历史文化和民俗文化,包括家谱、生产生活、萨满文化等,内容较为丰富。
追踪三家子村史:“披甲”戍边保边疆
虽然如今的三家子满语已经因濒临消亡而进入抢救保护的新阶段,但仍是满语研究必须关注的焦点之地。
走出村子,登上一处台地,便可俯瞰三家子周边地势。董雪枫对友谊乡境内的历史、民族、文化等情况相当熟悉。他介绍,三家子位于嫩江江套东岸,附近地势平坦。这样的地理位置,对清康熙年间三家子先人到此卜居选址以及此后的生产生活产生了深刻影响。
三家子的村史可以沿着爱国这一主题一路延伸。根据金启孮等学者结合史料、家谱等资料的研究,三家子满族原住吉林或宁古塔,屯中传说都是从吉林长白山迁来的。康熙初年,沙俄入侵黑龙江,康熙帝令宁古塔副都统萨布素统兵抗击,其后晋升首任黑龙江将军。1689年《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后,萨布素命八旗战士的家属从宁古塔迁到黑龙江,随军队分驻当时的瑷珲、墨尔根、齐齐哈尔三处重镇。其中有计、孟、陶三家选择齐齐哈尔北90多里嫩江江套位置定居,遂称三家子,后因积水又东迁到现在的位置。在三家子满族文化博物馆显眼的位置有《三家子满族先民戍边图》,以纪念这光辉的村史。
孟艳杰说,老村在现在村屯西边,距离嫩江更近,房子都已经荒废了。自齐齐哈尔溯嫩江而上可至墨尔根,三家子就在这条重要的驿道上。在清代邻近嫩江,可有交通、捕鱼等多种便利,在当时并不偏僻。
根据金启孮先生当年对家谱的研究,除抗击沙俄外,三家子村民还曾经参加甲午战争等。清代三家子屯满族“披甲”主要任务是捍卫北方边防,抗击沙俄侵略。除这一中心任务外,有时也被清政府调到别处去作战。据《唐氏家谱》记载,有少数“披甲”曾随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于1858年在津沽一带打击过英法侵略军,有的“披甲”曾于1894年甲午之战时在依克唐阿部下保卫过奉天。但这些历史,都没有文字记载。金启孮在《满族的历史与生活——三家子屯调查报告》中特别提到了这些内容。
为什么三家子能较好地保存满语呢?金启孮在20世纪60年代考察后总结,“聚居、交通不便、受蒙汉各族的影响较少”是主要原因:第一,三家子是满族集中居住的屯落,与杂居屯落不同,具备保持使用满语的条件。第二,以前很少与其他民族结婚。第三,交通不便,很少受到外部环境影响。第四,在清代满族当兵是唯一出路,满语是军队用语。是否讲满语、能否听懂满语是与生活直接关联的大事。
那么三家子满语濒于消亡的具体原因又有哪些呢?学者认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上述条件迅速改变,三家子满语环境不能保持则已经成为必然。
200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朝克和黑龙江大学教授赵阿平等调查后撰写的《中国濒危少数民族语言调查研究——满语现存情况调查报告》中认为,三家子村满语很快成为濒危语言的原因有多个方面,包括:20世纪40年代末以后,汉族移民的大量迁入;过去的一些不正确做法降低了满族语言文化存在的精神动力,削弱了满语的交流功能和地位;满汉通婚增多,使得家庭用语关系从满语交流改为满汉双语交流,再演变为主要以汉语交流偶尔用满语交流;村民从就业生存的实际情况出发,认为懂不懂满语、学不学满语没什么必要;广播、电视、报刊等发展的影响等。
持续性研究:全国满语研究上台阶
50多年来,学者对三家子展开了持续性研究,将这些研究和观察串联起来,堪称一个小村的学术史。学者也不吝将满语“活化石”、“满族之光”、“满语基地”等赞美之词赋予三家子。查阅文献和请教学者后可知,直接基于三家子调查的研究成果颇为丰厚,而其他间接涉及的论著更不胜枚举,可以说,三家子这个小村落对于全国满语研究、满族历史文化研究乃至满通古斯研究是有一份特殊的学术贡献的。
国内学界以内蒙古大学、中央民族大学、黑龙江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等单位的学术工作尤其具有代表性,并各有特色。内蒙古大学是最早到三家子开展工作的。1961年,内蒙古大学清格尔泰、金启孮等学者来到三家子调查,但是相关材料直到80年代才得以整理发表。金启孮的《满族的历史与生活——三家子屯调查报告》、清格尔泰的《满洲语口语语音》及恩和巴图的《三家子满语词汇》等论著都是这次调查的学术成果。
黑龙江大学满族语言文化研究中心(黑龙江省满语研究所)对三家子的研究可能是最具持续性和系统性的,他们拥有学术地缘优势,并已经形成了该机构重要的学术传统。根据赵阿平的介绍,自1985年起,穆晔骏、刘景宪、赵阿平、郭孟秀等几代专家学者对三家子进行了系统深入的调查研究,持续近30年,保存了大量珍贵的现代满语第一手资料,取得的成果也很丰硕。
中央民族大学季永海、赵志忠等学者也先后到三家子调查。现在在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工作的戴光宇的博士学位论文《三家子满语辅音研究》,就是季永海指导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对三家子的持续研究也是特别值得重视的。前述朝克等的研究属于“中国濒危少数民族语言调查研究”项目工作,也是朝克满通古斯语族语言研究的组成部分。据悉,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定宜庄、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刘正爱、民族文学研究所高荷红等先后到三家子考察,都撰写了很有分量的学术论文,体现出学术工作的持续性和学术成果的积累。
三家子村何以对学者具有吸引力?刘正爱的看法能够代表部分学者特别是人类学者的观点。对于一个人类学者来说,三家子村是一个较有魅力的调查点。除了满语因素外,主要是因为它有一个比较翔实的资料参照系,换言之,在东北地区村庄史志资料相当缺乏的情况下,金启孮的著作为三家子村的历时性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史料基础。在这样一个地区进行追踪研究,观察近四十年来村庄历史与文化的变迁,对于人类学以及整个社会科学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和学术参考价值。
2010年,“中国·三家子满族语言文化论坛”在富裕县召开,该论坛由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黑龙江大学满族语言文化研究中心、黑龙江省富裕县人民政府共同主办,主题是“抢救、挖掘、保护、传承濒危满族语言”。这次会议也将三家子的学术影响提高了一个层次。
学者与村民互动:研究改变村庄生活
有人说,如果1961年金启孮等学者没有来到三家子,这个小村的满语也许早已彻底消亡了。学者的研究延缓了满语衰亡的过程,但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今后满语保护和传承的方式。学者的研究还对村民的生活产生了积极影响。67岁的陶青兰也是满语传承人之一,她表示,自己小时候跟着长辈到邻近村落讲满语时就会很小心,怕被人看不起,但看到这么多国内外学者来研究自己的语言,现在觉得很自豪。
同样,村民对一些学者也特别敬重,学者在三家子村民中也有很高的知名度,其中金启孮最广为人知。关于来访学者的数量,据不完全统计,中国、日本、美国、韩国、俄罗斯、德国、丹麦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专家学者前来调研考察。董雪枫、孟艳杰告诉记者,据他们了解,现在每年大约有几十位学者在与友谊乡或者三家子村联系后入村考察,这还不包括那些自己直接到村里考察的学者。
三家子村的孟姓村居和学者接触最多、故事最多。孟艳杰的祖父孟昭祥的名字就曾经在金启孮《满族的历史与生活——三家子屯调查报告》中出现,在书中被列为“满语较好的人”之列。孟艳杰的父亲孟宪孝和姑妈孟淑静则是现在村里满语较好的人,都被列入16个满语传承人之列。孟淑静还是小学满语教师石君广的奶奶。
孟艳杰表示,若干年前金启孮的一个女儿来到村里,带了一些书分赠给村里人。他的父亲孟宪孝也特意收藏了一本《满族的历史与生活——三家子屯调查报告》,他对这本书很看重,平时不轻易给人看。孟宪孝还是定宜庄和邵丹考察中的关键受访者之一。定宜庄等在其撰写的《历史“事实”与多重性叙事——齐齐哈尔富裕县三家子村调查报告》(《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2期)中讨论了一系列问题,文中记录了定宜庄等与孟宪孝的一段关键对话,这也是定宜庄对三家子孟姓考察的起点,并讨论了满族认同、三家子与水师营的关系。定宜庄等学术考察的一个重要结论是,三家子满族是八旗披甲,但并非水师营家属后裔,因为根据记载,水师营兵都由汉人构成,可能由于二者迁来时间相近、驻地相近、通婚等原因,使得三家子人将自己与水师营混淆起来。历史常常存在断裂或失忆,随着学者研究的深入,三家子村民对于本村历史的认识也在加深乃至调整。
村民眼中的学者又是如何工作的呢?朝克的工作方法给孟艳杰、董雪枫等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孟艳杰眼中,朝克工作很有计划性,每天都在本子上写好提纲,设计好当日的工作,把村中几位老人请来坐到一起谈,互相补充,对一些词汇还要进行回翻,工作做得十分细致。
但语言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现在满语已经濒临消亡,三家子也不例外。记者来到三家子,正好赶上了这么一个时刻——三家子从八旗披甲迁居此地开始至今已300多年,当下正处于三家子满语自然演变过程的最后阶段。
凡因学术公益活动转载本网文章,请自觉注明
“转引自中国民族文学网(http://iel.cas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