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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昌人老曹回家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6-10-22  作者:梁黎

老曹:为我的民族和心灵工作
老曹名叫曹先强,德宏州梁河县人阿昌族,现在是云南电视台大型活动中心主任,45岁,正是一个男人事业稳定发展、精力和阅历都十分丰富的黄金年龄。他高大的个头,走路大步,说话大声,其实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平时他不沾烟酒,做事雷厉风行。阿昌族的祖先遗传给了他黝黑的肤色和永远那么充沛的精力,也遗传给他一种与生俱来的对不同文化兼容并蓄的基因。加上他身上那种永远都褪不掉的山地民族特有的气质,使他很容易就让人记住。对于自己的民族特征,他很是自豪。他热爱自己的民族,热爱自己的工作,更热爱养育了自己的家乡。1992年,妻子生儿子住院,他正担任在昆明举行的第三届中国艺术节的采访拍摄工作。妻子分娩生下儿子的时候,他还扛着摄像机在忙活。事后才赶到医院去看初生的儿子。进了医院病房,面对一排刚刚出生的宝宝,也不用妻子指引,他就径直准确地奔向儿子。事后别人问他,你就不怕认错了,他哈哈一笑,说,不用认啊,黑漆漆的那个就是我的儿子。一看就知道了,阿昌人的后代哟!为了纪念儿子出生时作为父亲的他所做的工作,他为儿子取名“曹艺”。
   
我和曹先强是校友,还在20多年前,就和他一起在大学生广播站共过事。工作程序常常是他组写广播稿,我负责编辑后让播音员播出,我们一直配合默契。因他办事稳妥,女同学都不太叫他的名字而叫他“老曹”。那会他才刚20出头呢。由于同是云南人,我们之间除了是校友还多了一份朋友的友情。这种关系使我们在大学毕业后还时有联系。大约是1987年,他给我在《民族团结》杂志上主持的栏目“说说我的民族”写了第一组关于阿昌族的文章,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由阿昌人撰写的在国家级刊物上全面介绍阿昌民族的文章。尽管在电视台工作,老曹还不断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文章,而几乎所有的文章都与他的民族相关。他朴实清新、带着浓浓阿昌民族语言风格的文字使他获得过两届云南的“边疆文学奖”;1997年,他的散文《故乡那高高的粘枣树》获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创作奖;1998年他创作的小说《远山童话·憨爷》被列为阿昌族书面文学的代表作。他还主编《阿昌文化论集》、《阿昌族文化大观》、拍摄和制作阿昌族文化节目,一直极力地让自己的民族为世人认识和了解。由于他在电视方面的成就,他多次获得过全国和全省的各类电视文艺大奖。2001年被中共云南省委宣传部、云南省文联授予“云南省德艺双馨中青年艺术家”的称号。媒体称他为“阿昌族文学奇人”。因为他的才能还不仅仅表现在文学方面。为救场,他出演过自己参与了创作的德昂族历史上第一部电视剧《圣洁的礼物》的二号男主角,演得像模像样,丝毫不逊于剧中受过专业训练的其他演员。
   
今年1月,我又得知由他作词的两部音乐电视作品《阿昌山歌》、《阿昌欢歌》问世,成为阿昌族有史以来头一次也是目前仅有的电视音乐,并因此成为一件云南省“挖掘民族文化富矿、重唱千年山歌”活动的大事件。这让我不由感叹他的勤奋和对家乡对民族那种经久不衰的激情和热爱。尽管他在城市工作生活了20多年,但他创作的作品和歌词始终弥漫着阿昌民族的气息,写的歌词有着阿昌族特有的“窝罗调”风格,一听便嗅到那山野的气息。听几句他新近创作的《我们是阿昌》的歌词你便熟知他的语言风格了:“三只竹鸡叫得满林子热闹,三个阿昌唱得满寨子高兴;几条路并作一条路走,几张嘴合并作一张嘴说,几颗心并作一颗心想,我们是阿昌”一个从古老历史深处走来的民族形象便展现出来。曹先强让我对他的民族有了无穷的猜想。
   
长途电话里我对曹先强说,这个春天我想去走走阿昌山寨,想去看看他的家乡。对于他多年来一直在努力不懈地为弥补阿昌族历史的空白而努力的精神,我一直深怀敬意。我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从来不知疲倦?是他的民族性格还是养育了他的故土山水?
   
3月18日上午,我们约定在昆明机场会合然后上路。下飞机后径直向乡下奔去。马不停蹄,在走完整个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阿昌族乡返回昆明的时候,我才发现曹先强对我们此行安排的细致周到。在短短的四五天里,一辆越野三菱拉着我们完整地将全国仅有的三个阿昌族乡走了一遍。几天里,我见到了这个在中国只有3万多人的民族里最典型的村落、最古老的寨子,还有阿昌族本地的政治、经济、文化、艺术人才,以及阿昌族的乡长、村长、寨子里神秘的民间大师“活袍”、精明能干的致富模范人物。最让我感到幸运的是,在梁河县永和村,我还参加了以阿昌族最大的节日“阿露窝罗节”命名的文化活动中心的开工奠基仪式,在仪式上领略了阿昌族民间大师“活袍”(阿昌族民间巫师的最高等级)曹明宽如痴如醉地用纯正的阿昌语念诵阿昌族创世纪史诗《遮帕麻和遮米麻》(天公和天母)的整个过程。这个经过隆重的阿昌族祭祀仪式的场所,将会成为中国最大的阿昌族文化博物馆。除了在场的阿昌族同胞,我是最早的外来见证人之一。


   
老曹的祖先:就这样由汉族变成阿昌族
   
关于阿昌族,在本期杂志的封面推介中已经写过。但对于阿昌族的历史文化,我仍有无穷的追问。因为大多数人都只知道阿昌族的“户撒刀”闻名遐迩。我在来前看过一首阿昌诗人写的诗歌,其中有两句是这样的:“雪亮的阿昌刀上,刻着月亮——天空的精灵;刻着星星——黑夜的眼睛——”意境很美。3月18日,我们的越野车穿过山峦绕向一片宽阔的平坝,在日落时分到达陇川县的户撒阿昌族乡。户撒金黄的油菜花和静谧的田园,果然让我感受了阿昌刀故乡的魅力。户撒坝四周群山环列,森林茂密。坝子边缘还有大片草甸,适宜放牧,是一个民族发展生息的好地方。这天是陇川阿昌人过“阿露窝罗节”的日子。在户撒乡的邦傲村村长段兴木家里,我们品尝了阿昌族特有的佳肴——过手米线。
   
离开户撒,我们的车子继续在漆黑寂静的路上行驶。几个小时的旅途中,老曹对阿昌民族生动而权威的解说让白天跑累了的我睡意全无,乃至车子在穿过黑夜中德宏州最大最长、美丽富饶的盈江坝子时我们都浑然不知。
   
我问他,阿昌人的姓氏和别的民族一样,是不是也是汉族统治者赐予的。他说,俸姓才是阿昌族典型的古老姓氏。接着我们又说到了传给他们这个姓氏的祖先和姓氏的由来,说到了阿昌民族对于保持自己民族生存,在各个历史阶段狡黠而智慧的应对方式。他讲到他的爷爷、他的父辈,讲到他自己,为我划出了他的民族、他的家族历史发展的一条清晰线索。数百年前他们曹姓的始祖曹宾薄,于明洪武年到云南腾冲筑城戌边。曹宾薄的第三个儿子曹晓禄娶了阿昌族俸氏老妹,一反千年来只有汉族同化异族的传统,遵循阿昌族的古老传统,毅然决然地变成了阿昌族。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讨夷婆变夷人”的由来。从曹晓禄到目前的曹氏“根字派”已14代,距今数百年。曹姓阿昌族祖坟就立在曹先强的故乡梁河县曩宋阿昌族乡关璋村——一个有着600年历史、见证了一个民族融合发展历程的古老村子。而让我惊讶的还是,阿昌人几乎都知道,伴随他们对自己汉族姓氏的追究,他们发现带给本民族这一姓氏的先祖当年是从南京应天府或遥远的其他汉族地区来的。根据曹姓始祖碑文记载,曹姓先祖也就是曹宾簿的父亲是南京应天府柳河巷人氏。阿昌族的其他几个姓氏如赵姓、孙姓、杨姓都有一段由汉族变成阿昌族的来历。尤其是孙姓阿昌族的先祖,当时的官府差事孙科,因未能完成催收粮款的差事,被官差追拿,为答谢住在梁河湾中的阿昌人救命之恩,便和阿昌人结为夫妻,就这样成了孙姓阿昌人的始祖。其“汉变夷”的情节十分具有传奇色彩。
   
这是多么生动的小民族和大民族融合的故事啊,我想。这不正是中国各民族在历史长河中融合发展的另一个缩影吗?
   
在阿昌寨子里和村民接触,我还发现,曹姓是阿昌族里的大姓。晚上我整理采访日记时,为了分清自己这几天来不断见到的阿昌族曹姓的朋友谁是谁,颇费了一番脑子。暗想,这个汉族女婿曹晓禄真是了得,虽然将身份变成了阿昌族,但能让整个村子都姓曹,并传承他的血缘,将汉文化顺理成章地融合到阿昌族文化中。由于这一缘故,与其他周边的小民族相比,在嘉庆年间或更早的时候,阿昌族人的汉文化水平就相当高了。在关璋一位老人收藏的清代地契里,我看到了当年写这些抵押地契的阿昌人优美的汉文书法和标准措词。
老曹的家乡:民族融合发展的缩影
   
阿昌族的“延安”丙界乡:3月19日,我们离开梁河县城。在去曹先强的家乡关璋乡之前,先到坐落在山梁上的丙界乡,这是一个有着阿昌族汉族聚居的乡,阿昌族人口占了90%。丙界乡是梁河县阿昌族人才倍出的地方,尤其是看似貌不出众的丙界乡完小,它是新中国建立的第一批阿昌族小学,为阿昌族人的素质教育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培养出了众多的各类人才。因此被称为阿昌族的“延安”。从这里,走出了阿昌族的第一代新农民、文化人、干部。德宏州副州长、县广电局长、民政局长、民委主任、老干部局局长。还有在外地甚至在北京工作的阿昌族优秀人才,都是从这里开始他们的人生之旅的。曹先强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他本人,都在这里上过学。提起丙界,曹先强总是会想起他快乐丰富的少年时代。正是在这里,他受到了初等教育,开始了对山外世界的畅想。因此,对丙界他始终永远怀着一种类似对故乡的深厚感情。
   
有着600年历史的阿昌族村落关璋村:我们的车子出囊宋阿昌族乡乡政府,沿乡级公路盘旋向上,往山的深处开去。德宏州大盈江的两条支流喇叭河与囊宋河将梁河县东北部的群山冲刷成东高西低的山梁。关璋村就坐落在山顶上。村口一棵大青树张着浓厚的枝叶,好似在迎接前来的客人。阿昌人把它叫做黄果树。关璋村人口有1590多人,基本上都是阿昌族,曹先强的家就在离村头不远的地方。正如前面提到过的,曹先强的先祖曹晓禄600多年前到达这里的时候附近已有阿昌族居住,而且已成为旺族。精明的曹晓禄才会“讨夷婆变夷人”,使得汉族文化和阿昌族文化血肉交融,代代相传。这也是很多人对我解释为何阿昌族中文化人比例较高的原因。正是汉、阿昌两种文化使得人口相对较少的阿昌族人在历史的风风雨雨中顽强生存发展了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关璋有着古老的历史。在永乐11年(1413年),南甸(梁河的古地名)宣抚司(宣抚司是封建时代朝廷在边疆设置的统治政权机构)建立,关璋乡的阿昌族专门负担土司家的少爷小姐化妆品的一切费用,曾被称作“胭脂水粉庄”。
   
关璋还因其民族文化语言的纯正,是当代民族语言学家青睐的采风地。其古老文化更是使不少民族学家前来考察。著名的民族语言学家戴庆厦教授就曾让曹先强为他录制过阿昌语作为研究资料。
   
进了村,曹先强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先把自己从昆明家中带回来的一台电脑送给了关璋小学,这让老师们十分欢喜。在这之前,他们都没有用过电脑。年轻的校长名叫梁年华,1998年从德宏师范毕业便回到家乡教书。他的妻子名叫曹明坤,曾是他的同学,现在也和他一起在小学工作。这座小学虽然设施简陋,但却为阿昌族培养了很多民族干部。校长告诉我,从这里出去,考上中央民族大学的学生就有好几个。说起小学的历史,这里的人们都十分怀念它的创建人、第一任教师也是校长的陈正芳老师。陈正芳是汉族,腾冲人。最早来关璋的时候,是从一师一校开始的。在这里,他教过整整三代关璋人。来的时候他只会讲汉语,退休的时候已是满口阿昌话。他深受这里的父老乡亲的爱戴尊敬。曹先强回忆自己9岁那年,陈老师得急性肠炎时,村里的人们争抢着抬老师下山治疗的情景。那时,作为学生的他一口气跑很远去通知师母,为心爱的老师的安危担心得眼泪直流。
   
走进曹先强家典型的四方院子里,只见墙头挂满了金灿灿的玉米。屋外的梨花随风朵朵从窗口飘落在他家的阁楼上。慈爱的母亲正在楼上织布,听见儿子的声音连忙迎了出来。父亲看见儿子还带着客人来了,连忙让座并和我聊了起来。曹先强的父亲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阿昌族干部,也是曩宋阿昌族乡首任乡长,对村里的情况十分熟悉。老人家看上去很精神,就像50岁的人。他写过不少文史类的文章,对阿昌族文化很有研究。屋子里除了他的弟弟弟妹们和放假在家的侄子,还有好几个曹姓亲戚。细细一看,院子不算很大,但在农村算是比较富足的人家。这得益于曹先强兄弟姐妹几个大都在外工作。
   
我们正在院子里随处走动的时候,曹先强的叔叔、关璋村有名的“活袍”曹连文来了。这是一位仪态庄严的老人。他原来在供销社工作,退休后得到一个叔叔的传授指点,开始成为阿昌族的“经师”,能将阿昌族创世史诗《遮帕麻和遮米麻》完整念诵出来。他得“道”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每逢村里有祭祀活动曹连文都会被请去,阿昌族把这叫做“请师”。自从他会念经后,被请去各个寨子念经成了他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最传奇和令人敬畏的是,在一般场合,曹连文念不出来,而只有在本民族重大节庆上,立坛祈祷他即刻能流畅念出。曹连文对我解释这种现象:那时候感觉不是我自己在念,我没有任何思想就在那种状态下自然而然念出来了。他的解释让我想起很多少数民族史诗传承上都存在的“神授”现象。这些现象的确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有待考证和研究。

 
   
我们是阿昌
   
短短几天,和老曹的阿昌山乡行就要结束了。临别时我们特地到原德宏州副州长、现任州人大副主任的赵家培家里采访。作为一个中国人口较少民族的干部,赵家培为本民族的文化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是阿昌族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他曾分别荣获“云南省民族团结模范”、“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个人”称号。1995年被评为“优秀县(市)委书记”。曹先强每每提到他,都带着十分尊敬的神情。每次回到家乡,都要亲自去拜访他。最近,赵家培主编了《阿昌之魂》一书,对阿昌族的历史和文化进行了比较完整的整理、回顾和梳理,是一部十分珍贵的好书。在谈到对阿昌族文化建设保护的看法感受时,赵家培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文化经济”,他强调说,一个民族,应当要像发展经济一样发展文化。而创新是民族进步的灵魂。一个民族不创新就难以发展,对于阿昌族这样的小民族来说尤其如此。所以,每次和阿昌族年轻人谈话,他都教导他们要为本民族多做事做好事,多出书出好书。从他对曹先强这样的晚辈的器重和教导,不难看出他的一片苦心。
   
告别这位令人尊敬的阿昌族干部,我们踏上了返回昆明的路。一路上我打开数码相机,刚刚结识又要告别的那些阿昌人的形象一一出现在眼前:陇川县民宗局局长钟兴旺、梁河县民宗局局长赵兴光、曩宋乡乡长梁愿昌、九保阿昌族乡乡长曹明华、张立旺和他的“立旺牛奶”品牌;可爱率真的诗人曹明强、文学青年曹先鹏、电视人曹明东、勤奋写作的曹先贵、参加过全省残疾人运动会并获奖的曹明才、当今在世的民间大师、阿昌“活袍”曹明宽、还有那对热爱民族教育事业、坚守在关璋小学的年轻校长和他的妻子——想起他们,我都会记得他们对我说的同一句话:我们是阿昌!
   
阿昌人的家乡,希望不久我会再次回来!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2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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