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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敬文]古代民俗中的鼠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7-11-07  作者:钟敬文

(一)

    不管从考古学上,或从文献上看,人类中的某部分,他们的开化事业,在很辽远的古代就发生了,是绝没有可怀疑的。但是,人类的能够正确地辨识客观的事物,而把它(正确的认识)表达于行动,宣泄于语文,这还不过是极近代的事。否,近代中比较少数部分人的事。在人类过去很悠久的历程上,十分之八九的民众,以及现代在分量上仍占据着绝大的多数的人民,他们日常的以及非常时的对于客观诸种事物的观念、行为和叙述,除了很小的部分外,都是距离现代科学女神所达到的正确结论颇为遥远的。换句话说,他们的想法和做法等,往往是要使我们很难于理解的——假如我们全没有一点近代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等常识的话。而在他们那种怪异的(在我们看来)观念、行为和叙述之中,关于鸟、兽、虫、鱼等动物的部分,占着颇大的数量。这原因很显明,就是,一般地,动物在他们那种阶段的生活上,是有着比较深广交涉的缘故。
    鼠是一种颇敏捷、慧黠的动物。同时,它和人类生活的交涉,又很重要。它的诸种类中,有的食人禾稼,有的害人牲畜,而最平常的,便是专残害人的衣物,盗窃人的米谷。具备着这种性质的动物,在文化未成熟或简直正在萌芽的民众,对它会有种种怪异的观念、行为和叙述,这与其说是可惊异的,倒不如说是当然的事。
    如大家所晓得,中国是历史悠久,人口众多的一个国家。她的文化,开发得很早,这是不待赘言的事实。和这同时,她的大部分民众,到现在尚停留在旧式的农耕时代,因而一般的文化便不能够突飞地成熟,这也是不必讳言的事实。我们这被称为世界古文明国之一的中国,她的大部分民众,对于那和人类有着不轻微的交涉的慧黠动物——鼠类,数千年,曾经抱着如何的观念和有着如何的行为及叙述呢?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问题。否,在学问上很有意义的问题。而这在直到此刻为止的好事家和学者们,似乎还没有把它正式地提起过,在趣味上,在学问上,这都是不免使人稍感觉到寂寞的事情。
我欣幸自己有机会在这里提出这个问题,并且试给与以解答。但是,我的工作,无疑地只是一个极粗略的“速写” (Sketch)。假如容许我我以更宽裕的时间和更宽裕的篇幅,使得从容地地蒐集、探讨和书写,那未,结果也许要比这较为完满也未可知。但是,现在是不能不在这种种极限制了的条件下把它写成。所以许多不备不周乃至不妥的地方——尤其关于那些观念、行为和叙述的学问上的解释方面——是无法避免的。总之,这里所写述的,大体仅可以说是本文题目所包含的一部分较重要资料的介绍,绝不是什么研究的结果,虽然中间也不无关于那些资料的“学问的”思索和论断的地方,但那只是比较附带的部分罢了。反复地说一句,这篇小文,不是严格的论文,而是一个“如字面所示的”(Literally)“速写”。这是要预为声明以求谅解于读者诸君的。万一,读者诸君,为它唤起了若干兴味,甚至于若干学问的思索,那真是我的预期外的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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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在这小文中,我把所要叙述的对象,略分为三类。自然,这样做的最大的理由,是为了行文上的方便。三类中的第一类,是俗信,就是中国民众素来对于鼠所抱着的几种怪异的观念。
    我们要说的第一种观念,是关于变化方面的。这种观念,大约可分作两项:一项是由别的东西变为鼠的;另一项,是由鼠变为别的东西的。像说,玉衡星散了变成鼠 ,鼢鼠(鼠的一种)是伯劳(鸟)所变成的 ,黄金现形的时候便成了白鼠 ,江中的小鱼,变做蝗虫而食五谷的,到了百岁便成为鼠 ,这些便是属于前者的例子,就是由别的东西化为鼠的观念的例子。又像说,百岁的鼠变做神或蝙蝠 ,季春底那个月,田鼠(鼠的一种)化做如鸟  ,某些不明来源的鼠,都变成了鲤鱼等 ,这些却是属于后者——由鼠变为别的东西——的例子了。动物和动物,动物和无生物,乃至动物和超自然者间可以自由地变形的观念,是文化未成熟的民众所同具有的,中国民众当然不会有甚么例外。所以古来文献所载,很富于这种例子。散记,杂书一类的文籍不用说,就是所谓庄重的经史等书中,也可以遇到它。这种观念产生及传布的原因,恐怕不是很单纯的。正如某一位学者曾经说:“野蛮人看见一个毫无动静的蛋突然会变为一只鸟,或一个蛹突然会变为一只蝴蝶,一点也没有外力的附加。从一粒硬而棕色的树子的白仁中会生出柔软的根和绿色的叶来。他见到这种事实而一无惊奇之意,而因着一个天然的易于轻信的心,便将他对于变形的信仰,不仅限制于上举的数例上。所以偶有人说,某一种生物能够变成了别一种式状,他便立刻相信它。”  这恐怕只是那些原因中比较重要的一个吧。
    我们要说的第二种观念,是关于征兆方面的。它大略可以分做佳兆和恶兆以及佳恶不定的预兆三项。关于第一项佳兆之例,好像“鼠咋人衣领,有福至吉” ;鼠啮上服,是有喜的朕兆 ,咬人噗头帽子,兆得财 ;半夜之前,鼠做数钱的声音,预兆得财吉 ;鼠狼(鼠的一种)到家里来做穴,家中必有长吉 ;看见鼠站起来,那人大大地有吉利 ;看见义鼠(鼠的一种)是好兆 等都是。第二项恶兆的例,像“鼠舞国门,厥咎亡;鼠舞于庭,厥咎死” ;“凡(鼠)啮衣欲得有益,无盖凶” ;鼯鼠(鼠的一种)跑近人的地方晚上鸣叫,是邻里将有死人的预兆,鼷鼠(鼠的一种)咬人的项皮,是那人衰病的征兆 ;鼠咬人手指,是预兆着晦气的事 ;鼠咬麦苗稻苗,是预报收成的无望 等都是。此外,像“田滕上野鼠爬地主有水” ;“鼠其臭可恶,白日衔尾成行而出,主雨” 等。这些都是农耕的民众所非常关切的事。但是,究为佳兆或恶兆,是要依当时民众实际的需要才能判定的。所以在我们这里为行文方便的分类上,只好把它归入佳恶不定的第三项预兆中了。
    观测预兆,是普泛地存在于世界各民族的一种原始的风习。而这种风习中,把动物做为占验的对象的,尤其是最习见的事情。关于鼠的预兆,我们随便举一个例子,好像旧俄罗斯人相信鼠啮衣取便兆死亡,或鼠跑入人怀中是大灾难的征兆。这不是和上述的中国民众的某些观念很相同吗?这种预兆思想的形成,那原因恐怕也是颇为复杂的。像上述诸例中,某些或者仅由于把偶然的事情当做必然而起因的,某些或者是由于从别的一种信念而推演出来。有些学者,把这种思想归源于图腾主义(Totemism),我们不免这样怀疑:那不是把有限制的原则的功用,过分地夸张了的一种说法吗?
    除掉上述两种很重要的观念(变化和征兆)之外,中国民众传承中尚有种种关于鼠的奇异的观念。这些观念都是很值得注意的。但是,本文的篇幅,只容许我们就中举出一二更有意味的来谈述。第一,是凭人而卜。根据晋朝葛洪引《玉策记》的记载说,鼠寿三百岁。到了一百岁,变成白色,能够凭人而卜,名字叫做仲。它会晓得一年的吉凶和千里外的事情 。这种说法,似乎和上述征兆的思想有着相当的关联吧。其次,鸟鼠为夫妇。在中国极古的文献(《尚书》、《山海经》等)上,便有所谓“鸟鼠同穴”的山名了。据晋人的记载说,鸟鼠山在陇西首阳县西南。鼠尾短,形像家鼠。它们的穴,入山深三四尺。鼠在里面,鸟在外面,彼此为夫妇 。唐人注经(《尚书)),也采入了这种说法。这种错误观念的来源,恐怕和那些自然民族的许多思想一样,是由于观察不精密的缘故吧。关于它的不可信赖,前代学者也已有辩及的了 。再次,是除夕鼠嫁女。日本有一个老鼠嫁女的故事,大意说,有夫妇两鼠,生一鼠女。那鼠女年纪已长大,想给她找一个最好的女婿。找了许多有势力之物,都没有谈讲成功,结果仍然把女儿嫁给了自己的同类 。这故事,是否传自中国的,暂不去管它,我们且说说中国民间一个和这种故事中所表现的思想(鼠嫁女的思想)相似的观念和风习。中国许多地方的民众,相信鼠类在岁除那晚上(或别的晚上)嫁女。所以他们要把一些米(或并蜡烛)放置在鼠穴旁边或谷仓上,以助它们的婚事。这种观念和风习,在有些地方已经没有了,而在旁的一些地方,则成了极稀薄的残影。例像在江苏省无锡地方,每年的正月初一晚上,家家都要很早睡觉,并骗小孩子说,今天晚上老鼠结婚,早睡了是可以听到的 。这种观念和风习,表现着人类把自己家族的生活反映于异类——鼠和人类对于动物缔结一种友好的关系的观念和风习,恐怕是极古老的民间传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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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法术(magic)——中国民众关于鼠的法术,这是我们在本文里所要叙述的对象的第二类。它大体上可分为两项:一项是他们利用什么法术去制胜鼠类;另一项,是他们怎样利用鼠做法术的工具去制胜别的灾害或招来好处。
    鼠,是一种有害于人类生活的动物。为了免除它的侵害,人类不能不想出种种应付的手段。“厌鼠”的法术,就是文化未成熟的民众,对于鼠的应付手段的一种表现。中国古代民众,对于鼠究竟发明和沿用过如何的法术呢?据古代文学所载,第一,有用兽类身上的某种东西和法术师(巫)的詈言译为禁厌的。《淮南子》万毕术说:“狐目狸脑,鼠去于其穴(以涂鼠穴即去)。被发向北,咒杀巫鼠(夜有巫被发北向禹步,咒曰,老鼠不祥,过自受其殃)。” 其次,有取用某种的泥土,以企求达到制胜目的的。《杂五行书》记道:“停部取停部地上,涂灶,水火盗贼不经;涂屋四角,鼠不食蚕;涂仓而鼠不食稻;以塞 滔,百日鼠绝种。” 再次,有用鼠本身以做“厌胜”的法术的。例像段成式所记云:“厌鼠法,七日以鼠九枚置笼中,埋于地,秤九百斤土覆坎,深各二尺五寸,筑之令坚固。” 此外,民间所传述的故事中,关于法术师用符咒制胜鼠的颇多,那且让后文再谈及了。上述几种禁厌鼠的法术,虽然中间颇有一些我们已不很明了它的意义 ,但像用狐目狸脑一类的做法,无疑是应用着所谓“共感法木(the sympathetic magic)的原理的。朝鲜民间的厌鼠法之一,说把黑犬的血和于蟹而烧之,则鼠都集拢了来 ,也是和这应用着相似的原理的一种作法。又“埋鼠于地中而筑之”的法术,恐怕和各民族所曾经流行(或现在尚流行着)的“把人或动物掩埋于地下以使建筑物坚牢的仪礼”有些关系也未可知。
    我们再转到中国民众,怎样利用鼠做法术的工具以制胜别的灾害和招来好处的事。“对于疾病,痛苦的民间医药的方法,屡屡多是纯粹法术性质的。” 瘟疫,是人群最恐怖的一种仇敌,尤其是在科学的医药学未发达时代的民众,更不容易降服或避免它的肆虐。中国古代民众所产生了的对付这种病魔的手段之一,是利用着人类另一种仇敌的鼠做法术工具的。古人说:“正旦朝所居处埋鼠,辟瘟疫也。”  但是,鼠的法术的医药作用并不止此。它还有多种的用途。例如像医治目涩好眠的方法,可以用一颗鼠目烧研和鱼膏点入目眥,并把它(鼠目)绛囊装两颗佩带着 ,假若小孩齿不生长和晚上睡得不安静,可以把两头圆的雄鼠去拭擦那齿和土拨鼠的头骨挂在枕边,那么便可以长齿和安眠了 。再,妇人临产的时候,只须持着某种鼠(据说它是飞而生子的)的皮毛或爪,就没有难产的事 。这些都是属于消极功用方面的法术,就是仅给人们免除某种不好事情方面的法术。再转看看他们积极方面的法术,就是给人们添增某种好处的法术吧。利用某种动物或植物乃至于无生物,法术地以求达到性爱的目的,——这种法术物,用一句老话说来,就是所谓“媚药”——这是中国民俗学上所常看到的事情 。在这种求爱的法术中,也有利用鼠做工具的。明代李时珍引前人记述说“雄鼠外肾之上,有文似印,两肾相对,有符篆朱文九遍者尤佳。以十一二月或五月五日七月七日,正月朔旦子时,面北向子位,剖取阴乾,如篆刻。下佩于青囊中,男左女右,系臂上。人见之,无不欢悦,所求如心也。” 唐人刘恂所记当日南中国土俗,也有和这很类似的做法。据说,红飞鼠,深毛茸茸。大多双伏在红蕉花间。采捕的人,若捉着一只,另外一只便不离去。南中的妇人,都喜欢买它带在身上。因为这样一来,就可取悦于人。” 上述许多利用鼠做达到禁厌灾害或招来好处的目的的法术,比起前段所叙的厌鼠法术来,大都是更明显地应用着“共感法术”,特别是“感染法术”的原理的。例如,因为鼠的眼睛很敏锐,并且它是专在晚上出来活动的,所以人们便相信用它的眼睛和鱼膏点在眼眥上,可以示人不会目涩好睡。同样,用它锐利的牙齿去拭小孩的齿,便能够使它速长。此外,像持着“飞而生子”的鼠类的皮毛或爪子,产妇就没有难产的不幸;佩着有情义的鼠的妇人,男子就会格外恋悦她。这都不外是基于一种共同原理的法术。今日世界上许多晚熟民族相信吃了善猎者的遗体,可以使自己传承他的妙技,身上佩着某种动物的皮角,便能够添增勇气等,都是和这些有着同样的新年的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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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这里,我们要讲笔到本文对象的第三类了。这就是关于鼠的中国民众古来的传说。
    中国,是一个“传说之国”。如像她极丰饶于自然物产,她也是极丰饶于民间传说的。有些学者,说中国是神话很缺少的国度,和这相反,她于传说却异常地富有。中国是否为世界上于神话最贫弱的之国,这还是一个有待商量的问题,但她于传说方面的富有,却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好吧,只就关于鼠这一种动物的来说,中国传说的富有,也就够使人叹羡了(我们这里所说的还不过是指那些已见于文献的资料,此外,未被发现而尚生活在今日广大民众的口碑中的,更不知还有如何的巨量呢)。这些传说,都是民俗学、文化史等的好资料,学问上的意义是很不鲜少的。但现在因为篇幅的关系,只能举出两三种来述说。
    最初,让我们看一种和名字禁忌的信仰有关的传说,据《晋书•五行志(下)》的记载,魏齐王正始年间,中山王周南,作襄邑的长官。忽然有鼠从穴从出来,说道:“王周南在某天死!”周南没有回答它。鼠便进鼠穴去了。到了那天(鼠所预言的那天),鼠戴着巾帽,穿着黑衣跑出来,说道:“周南,你日中死!”他也没有答应它。鼠又跑进穴里去。过了一会,它又出来反复说着。那时太阳就要中天了。鼠跑进去,一会又跑出来,再说了和刚才相似的话。那时太阳却已中天了。鼠说:“周南你不答应我,还有什么可讲!”说了,便跌倒而死。即时衣帽也不见了。走近看时,它一切都和普通的鼠没有异样 。在别的古文献上,有一则和这同型式,而把其中的意义更表现得清楚的记载。它的叙述如下:“清河郡太守至,前后辄死。新太守到,如厕,有人长三尺,冠帧皂服。云:‘府君某日死!’太守不应。意甚不乐。其日,日中如厕,复见前所见人,言‘府君今日中当死!’三日,亦不应。乃言:‘府君当道而不道,鼠为死!乃顿仆死。大如豚。郡内遂安。” 对于名字和禁忌(toboo),是原始人共通的一种惯习。他们相信被别人(或超自然者)晓得了自己的名字,便将陷于别人(或超自然者)的势力范围中。因为在他们的观念上,“人名是那人的一部分,神名是那神的一部分。” 这种观念,在原始人日常的行为中固然表现着,在他们的“语言艺术”——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中也同样地出现着。中国古代某地方的民众,有一种关于蛇呼人的名字的俗信。据说,那种蛇能呼过客的姓名。假如,谁听见了那呼声而答应它,那么人便再也活不成了 。这种俗信,自然要被体现于民间故事中。直到现在,那种故事是广泛地在民众的口碑中生存着 。上述的那鼠呼人名,因为被呼者不答应它,结果不能够有所加害,反而自己死掉了的故事,和这关于蛇呼名的俗信及故事,实是属于同一种类的东西,就是关于“名字禁忌”的思想的表现。
    其次,看看法术师咒鼠的传说。据宋刘敬叔的记载说:“晋南阳赵侯(或作度),少好诸异术艺。……侯有白米,为鼠所盗。乃披发持刀,画地作狱,四面开门。向东长啸,群鼠俱到。呪之曰:‘凡非啖者过去!盗者令止!’止者十余。乃剖腹看脏,有米存焉。” 这也有一个和它同型的传承,那就是许迈的故事。据说,有鼠咬的许迈的衣服。他便做符召鼠。鼠都跑到他的中庭。他说:“咬衣服的留下,没有咬的走开去!”这一来,许多鼠都跑开去了,只剩下一只留着。它伏在中庭,动也不敢动 。此外,关于用符咒制鼠的传说很不少,但是,这里只好从略了。上述两个同型式的传说,它的主题是法术师用符咒拘获了犯罪的鼠。这无疑是从那些厌鼠的法术行为引演出来的。换一句话说,这是民间法术行为的“文学形象化”的结果。
    再次,看看鼠变为人的传说。这种传说数量颇多,情节也很有差异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只简举两个例子。一个是鼠辈送葬的故事。据《广异记》记载:“御史中丞毕杭,为魏州刺史,陷于禄山贼中。寻欲谋归顺,而未发数日,于庭中忽见小人长五六寸,数百枚,游戏自若。家人击杀。群小人白服而哭,载死者以丧车,凶器一如士人送丧之备。仍于庭中作冢。葬毕,遂入南墙穴中。甚惊异之,发其冢,得一死鼠。乃热汤沃中,久而掘之,得死鼠数百枚。后十余日,杭一门遇害。” 另一个,是鼠和人争住宅的故事。据宋人记载说,苏长史将要住居京口,那新宅素有凶名。妻谏阻他,他不听从。在他刚住进去的那晚上,赢三十余人,都是一尺多高,戴着道士的帽子和穿着毛布衣,跑来对苏说:“这是我们所居住的地方。你必须赶快出去!不然,灾祸就及到你身上!”苏生气起来,拿杖去赶逐他们。结果,都走入宅后的竹林中不见了。他便开掘那地方,得白鼠三十余只,便把他们杀光。从此,那宅就不再凶了 。这种传说,其中大部分的描述,自然是由于人类把自己生活的模型映射于鼠类而成的,换句话说,就是把鼠的行为、心性“人间化”了的结果。但是,这类传说中有两点很常见的说法,是颇值得特别注意的。一点是说,鼠所变成的人,大抵身体是很矮小的。另一点是说它化为人而出现的时候,大多是成群结队的。这些不是和鼠类本身全无关系的幻想,它是从鼠类居处的环境和生活的惯习推演出来的。就是说,因为鼠是住在地洞里和聚类而居的东西,才产生出了这种说法的——身体矮小和成群结队的说法的。
最后,我们且提到一个关于某种鼠的生理特殊情形的说明传说。据欧阳询引《梁州记》说:“知耳水北知耳乡山,有仙人唐公房祠。有一碑。庙北有大坑。碑云是旧宅宅处。工房举家登仙,故为坑焉。山有易肠鼠,一月三吐其肠。束广微所谓‘唐鼠’者也。” 这种鼠,为什么要“一月三吐易其肠”呢?在别的文献上这样地写述着:“唐房(按即指唐公房)升仙,鸡狗并去,惟以鼠恶不将去。鼠悔,一月三吐肠也。” 但是,关于这种鼠吐易其肠,也有和这个解释略为不同的别一种说法。据说,唐氏登天,鸡犬也跟着同去,只是鼠却跌了下来。虽然侥幸不死,但是肠子已跌出了数寸(或作三尺)。这以后,过三年便要易一回肠子 。这种事物说明传说,可以说是一种“前科学的”思想的叙述。当然这和别的性质的传说和神话等一样,是文化未成熟时代的民众所共有的东西。例如德意志人关于比目鱼歪嘴起因的故事 ,台湾番族的乌鸦黑羽毛由来的故事 等,都是这种例子。这类说明传说,从现代科学家们看来,自然是只可供玩笑的东西,但是,在产生和传承着它的民众眼中,它却是传达着一种很庄重的道理的。并且人类达到能够产生这种前科学的说明传说的地步,已是经过了不少“智的斗争”的艰苦历程的了。为着理解人类过去智的生活的进展史,更为着理解人类过去一般的生活的进展史,我们不应该忽视了这种类似笑话的说明传说——像我们不能忽视其它具着重要意义的神话、传说一样。

【作者附记】今年是“鼠儿年”。为了要供给他们杂志的“新年号”以一些应景的文章,去年11月下旬某一天,东京一家月刊的编辑者,跑到我的寓所,要我给写一篇关于“鼠的民俗学”的文字。时间很匆促,篇幅也颇有限制;因为不便推辞,我终于答应了。这篇小文就是那时所写下的中文底稿,——发表的时候,是译成了日本文的。现在《民俗》季刊的编者,一再来函催稿,而一时实在写不出比较像样的论文。不得已,便把这篇还不曾和国人见过面的旧文稿,校读一回付邮了。文中不备不妥的地方,请大家原谅吧。
1936年11月5日于杭州

文章来源:民间文化青年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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