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居,那些我们祖祖辈辈居住其中的老房子,正在吸引越来越多的目光。我的一个韩国同学金,大老远跑到中国来读民俗学博士,就是为了研究中国民居。当我在他的斗室中,以他们民族的方式席地结趺而坐,浏览着他拍摄的一大堆徽派民居、客家土楼、京郊四合院的照片时,仿佛有一曲既苍老又漪旎的歌从天边升起,沁透我的身体和灵魂。原来,这些我们司空见惯熟视无睹的平凡老屋,在他人的视野里竞是这样美丽,美得叫人心碎。
民居摄影如今已成了一门独特的艺术,而民居研究也已成了一门热门的学科,说不清民居是从何时起引起人们的关注的。或许,当老屋的沧桑身影日渐隐没于高楼大厦的阴影之后,当弯曲而幽深的街巷日渐消逝于通衢大道的卷地红尘之中,当无边的欲望把越来越多的人们逐出家门,亡命天涯,当古老家园的炊烟渐行渐远,人们蓦然回首之际,才初次发现家园老屋的美丽,而民居研究作为一门学问,也就应运而生。学问总是生于忧患,民居学也不例外。
在那貌似超然的论学文章之中,可能正蕴含着一腔浓浓的乡愁。
民居研究者的最亲切的动机,或许不过是想通过他们的观察和描述,为自己,也为后人,留下古老村落中最后一片温存的暮晖、寂寥庭院中最后一泓空灵的月光、幽幽街巷中最后一声如歌如诉的叫卖声,石板路上最后一串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的脚步……
在家园即将消逝之际,民居研究试图把家园的感觉永久地铭刻在人们的记忆中。
可是,它能吗?
那些古老的房子、庭院和街巷,原本是我们的家,我们居住家中,在家中诞生,在家中生长,在家中恋爱,在家中死亡。只是因为人天生就要居住,人才有了家。人居住,也就是说,人要诞生和死亡、相爱和离别,人要劳作和恬息、耕耘和收藏,人要礼祀祖先和神灵、屏除恶鬼与妖魅……,正是这一切行为,在皇天后土间勾勒出一个轮廓、开辟出一片空间,用木头或者泥土将这片空间筑造出来,这就是家园。
家既然是由居住开辟和建立的,那么,要理解家的意义,就只有走进家中,居住家中,作一个居家过日子的人。而进入家中,却并非仅仅意味着如一个客人那样登堂入室,并非仅仅意味着置身于家的四壁包围之中,因为家并非仅仅是一个物质空间,它首先是一个由居住活动酝酿出来意义空间、精神空间,一个沟通天和地、过去和未来、凡人和神灵、生者和死者的生活空间,进入家中,意味着进入由家园所昭示的生活,家的风流蕴籍只有在这时才能被心领神会。
家,是包容我们的生活世界,而不是我们可以置身于其外且对它随意打量的对象空间。
在民居研究的学术视野中,家却变成了对象,变成了一个与绘画、雕塑一样摆在那里的观照对象,一个矗立在研究主体对面与主体面面相视的客体。民居研究,一旦把民居当成研究的课题,就已经陷进西方形而上学的认识格局了,这种格局,在主体与客体之间,设置了一条和历史同样深奥和宽广的鸿沟,它们仿佛近在咫尺,实际上却远隔天涯。科学化的民居研究,自以为对民居的建筑、构成和形象等外观形式进行一番观察、描述,就可以把握家的意义,而实际上家的意义,却是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神韵妙趣,它需要设身处地地体会,不仅用眼睛,也不仅用心灵,而且要用你身体,用你的血、肉和骨头,去体贴、去触摸。民居研究确实第一次让我们发现了自己古老家园的美,但却是他人视野中的家园,面对自己的家园,我们却采取了他者的目光,成了“观光客”。家园,我们梦绕魂牵血肉相连的家园,因此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民居”,变得陌生而遥远。
“民居”这个词本身,就已经体现了他者的目光。民居,民众之所居,当我们把自己的家园命名为“民居”之际,我们就已经不言而喻地把自己疏离于“民”,仿佛自己不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再是那些朴实而温暖的“民居”中居民。
因此,民居研究从一开始就错失了对家园的感受,它至多能满足于对家园作建筑学、民俗学、文化学、美学的理解,却不能感觉到家,无法体会在家的安详、离家的忧伤。在它试图加入家园之际,通向家园的门却无声地关闭了,这实在是民居研究无法摆脱的窘境。
时下的民居研究,处处都流露出源于这种窘境的困惑和焦灼。打开诸如《老房子》之类的民居画册,人们会发现对建筑物毫发入微的捕捉和摄取,似乎民居建筑的每一造型和层次都被一览无余,任何细节也没有被错过,我们家园的所有旮旮旯旯、皱皱褶褶都被刻划出来,它的每一个神秘和幽深的地方都被展现无遗,我们那即将消逝的家园,似乎终于被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这些画册什么都不缺,可独独缺少了家的感觉。这些画册的摄影者和制作者不能不说是技艺高超的专家,但“专家”的视角却无法理解人们“业余”憩居于其中的家园。
也许,要真正理解家,人们恰恰不应贸然地闯入其中,让相机的闪光和科学的好奇,打扰家的宁静和安详,驱散家的神秘和暧昧。就让家保持其为家的简单纯朴吧,就让那家门半开半掩,期待远方的游子和近处的邻人,就让窗户半敞半合,守候天上的雨水和地上的风尘,就让那神龛半昏半明,等待着祖灵降临祖先现身……家原本就是给人住的,而不是给人看的,家是安身立命之所,而不是人们视野中的对象,毋宁说,正是家才敞开并勾画了我们的视野,使我们有可能观看那环绕家园的森罗世界:我们凭藉深深的庭院了望大地和天空,凭藉窗下花丛、墙头衰草倾听潇潇春雨、习习秋风,凭藉桑榆夕照、棂间星光领会时辰流逝、季节轮回,凭藉瓜棚闲谈、炉边夜话承受村落的历史和民族的宿命──离开了家,不仅我们的身体无所安顿,我们的视野也将无所凭藉,我们将不仅无法领会家,而且将无法理解世界。我们的祖先把世界命名为“宇宙”,就表明他们正是凭藉家园领会世界的:世界,是庇护我们养育我们的屋宇。
人与家的关系,正如海德格尔所理解的人与语言的关系,我们无法谈论语言,而只能被语言所谈论,只因我们就在语言中,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同样我们也无法打量家,而只能被家所打量,因为我们只能住在家中,只能追随着家的神韵妙理去观看,反用海德格尔的说法,不妨说,家是存在的语言,离开家,面对无边的荒芜无尽的乡愁,我们将无话可说、无法可说。
在金的民居影集中,有一张获奖照片,白壁青瓦的老屋前,一片碧绿的河水,河上无桥亦无舟,而那片绿水既充满诱惑又深不可测。
它的获奖,也许正是因为它无意中触及了现代人生命根柢处那种渴望家园却又欲归无路的隐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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